Friday, April 02, 2010

恩空怨幻 晚晴風景 殘山剩水 腕底煙霞

2003年10月26日

蔣夫人宋美齡走了,百年中國的廣陵餘韻,於今寂絕。眼看他起高樓,眼看他宴賓客,世上僅存的一個風華女子,在晚清的廢墟之間誕生,在傳教士的搖籃中啟蒙,在北伐的烽煙中成長,在抗日的炮火裏焙烘成山城重慶的一季戀戀金秋,在大江東去之間卧聽石頭城的滾滾波濤,傾一條長江的家愁國淚,最後渲化為故國望中的筆下丹青、紙上煙雲。

宋美齡的一生是一首長篇史詩,有時她是女主角,有時她是配角;有時她是幕後的編導,有時她是台側的獨白人。不論鑼鼓笙樂的舞榭歌台,換了幾番人間世外的風景,宋美齡的故去,滿台的觀眾尚不覺看完了一幅黃泉碧落鳥鳴山幽的長卷,還在座椅上等着,雖已落了幕,但劇力千鈞,震樑繞柱,雖經歷了留白餘空的一段反高潮,卻意猶未盡,猶未散場。

論宋美齡的功過,都難免囿於時代的局限,曲於黨派的偏見。畢竟在那如錦似繡的世紀華麗裏,她有時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。她的機心和謀略,畢竟太多地為了攀上權力的帝后尊座,她協助一個軍人丈夫清剿異己,在慈和中有冷酷,她為軍人縫製軍服,在敵軍的空襲下救慰蒼生,有若慈航普渡的觀音,但在處決政治犯的槍聲裏,無論在四川渣滓洞還是台灣的馬場町,她在跪對聖經的晨讀和晚禱之間,卻從來不牽引一絲寬恕的動容。她晚年離開台灣,似若摒棄浮華,但對於美元的國難援助,卻又刮瀆甚婪。她在太平洋畔的女子學院修習人權課,但對美國總統夫人說到鎮壓民眾,卻不忘以纖纖玉指橫在頸際比劃着封喉抹脖的屠戮一刀。中共表彰她維護統一,終生不忘是「中國人」,但她卻告訴西方:她自己除了一張臉是中國的,其餘甚麼也不是。蔣宋美齡的一生,有如中國歷史上幾乎所有風雲人物:曹操、曾國藩、李鴻章、周恩來,層次富多,性格繁複,金剛怒目,菩薩低眉,那是羅馬政治思想家馬克奇維里的君王哲學,寧天下人為我傾倒,勿教我負天下人,目標可以高尚、身段無妨陰暗,蔣夫人不是德蘭修女,自然也不是昂山蘇姬,她只是個溫柔與暴烈的一幅浮世繪,在她的心中,有一隻猛虎在細嗅着薔薇。

然而,在美學的形象,老夫人卻是一件感性的藝術品,她眉梢眼角的情韻,投足舉手的雅致,綺年時的一襲唐裝,額前一綹劉海,姐妹三人,有若在嶺南大宅的畫屏後偷看未來郎君來說親的羞赧少女,幾許卻蛻變成演說國會山莊的鐵血第一夫人。雖說是走過了三世紀,歷盡了龍盤虎踞躍馬橫戈後的殘山剩水,但比起今日神州大地用Chanel香水和冒牌Prada粉飾堆砌成的還珠格格的繁盛女子,蔣夫人的妝脂濃淡得宜,老來一身華貴的黑絨套裝,配一隻翠鈪,紐約公寓的廳堂,放了幾尊辨看不清的瓷器古董,充滿了歷史感,有若令人觀賞線裝小說的繡像仕女圖,精華都在細節之處,就像英國時裝評論家麥杜華論 Christian Dior年輕的創作總監加里安奴(John Galliano)的設計風格,說的雖然是女性時裝,其實是對一切絕世女子的春秋點評:「往昔的女人,往往比今世的女名流更有誘惑的丰姿」(Women of the past have a greater allure than heroines of the present)。對於宋氏三姐妹,她們是昨天的庭園裏的三株Heroines,卻都是足堪稱作一種Allure的奇葩女人。

「老夫人已經安排好後事,去得無牽無掛了。」她的親屬閃着淚光說。凡人都狐疑:真的了無牽掛嗎?大姐靄齡早夭,二姐慶齡走上了另一條路,在紫禁城的黃昏中自知不久於人世之際,山隱水迢,曾經託人帶給妹妹一封信,請她來北京敍敍舊。但是太平洋的波遙浪闊,狠心的妹妹就是沒有再回頭。

蔣夫人是在睡中安詳逝世的。百年歷史,炊黃粱無非一夢,後人都忍不住揣測,那最後的一夜,她步入一個絢麗何如的夢境,然而或許那一夜她安然無夢,長眠在恩空怨幻的大光中,百年卷軸,天腕絕筆,她用七分英烈的鮮血,拌和着兩分胭脂,一分夕陽,在中國的現代史上蓋下了她的一枚纖麗的印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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