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August 14, 2010

快樂的暑假

2010年08月11日

朋友的兒子暑假回香港,孩子長高了。今年高考,進了劍橋讀醫科。

做媽咪的,樂得笑不攏嘴,請吃夜飯,說要感謝我當年力勸她把孩子送英國之功。

我說不敢當;不是每一個孩子都適合送去西方國家讀書的。許多中國兒童,生下來毫無性格,膽小怯懦,三五歲就展示了驚人的平庸,這種小孩不要送外國,省回昂貴的食宿,留在香港,或北上祖國升學,更好。

即使送外國,「外國」也有許多類型:人文思考型的去英國好;外向活潑愛看科幻小說而又是游泳小健將的,送美國更佳。如果小孩自小愛看第二次世界大戰史,從而愛上了德文,小學五年級就嚷着要去歌德學院讀德語,這樣的小孩,與眾不同,更加恭喜了,可以考慮從山頂的德瑞中學排隊,將來升學柏林。

朋友的兒子脫胎換骨,才十八歲,老成儒雅,大人談話,他用心聆聽,偶爾插兩句進來,表達意見,一聽甚有見地。小小年紀不喧嘩,不浮躁,回來香港,不找豬朋狗友唱K,不扮嘢蒲蘭桂坊,不追看電視劇。西方文明教育在他身上默默地發了酵,令人欣喜。

「只是小孩開始成熟了,對自己的『文化身份』有點困惑。」小孩的媽咪說:「他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還是一個國際人,將來成長,會不會有點痛苦?」

「不會,」我斬釘截鐵:「這就證明,貴公子留學英國有了成效。什麼文化身份,不必擔心。有沒有聽過一個英語笑話,叫做天堂與地獄有何分別?」

兩母子聽了,很感興趣。我答:「天堂是什麼?天堂是這樣一個地方:有法國人當廚子,英國人當警察,德國人做工程師、瑞士
人當管理人,而天堂所有的情人,都是意大利人。」

「那麼地獄呢?」孩子興致勃勃地問。

「地獄是:英國人當廚子、德國人做了警察、意大利人當了管理人、法國人做了工程師,而瑞士人做了情人。」
孩子笑了,他聽懂了這個笑話的涵義——天堂,就是地球村的理想國,各種文化的優點可以匯聚一堂,五湖四海的缺點可以剔除。最理想的做人境界,就是擁有英國人的理性、德國人的嚴謹、法國人的享樂情趣、瑞士人的精確、意大利人的浪漫。在天堂裡,何必有單一的什麼國家民族意識?為什麼不可以擇優而從,把自己調成一杯文化的雞尾酒?

在IT時代,電腦的疆域無國界,航空旅行如此方便,人的視野比二十年前開拓了許多,完全可以把思想、趣味、性格「雞尾酒化」,做一個國際人。

「小弟弟已經成功了一半,」我說:「他的氣質,沉思處有三分像彼得奧圖,說話條理清晰,有三分似米高堅,笑容含蓄,年紀輕輕就有紳士風度,另外的三分像加利格蘭。他在英國進寄宿學校,時日不長,洗脫了中男的麻甩猥瑣和怯懦平庸。重點不在於他英國高考得了幾個A,進劍橋讀醫科與否,單憑他這一層性格的氛圍(The aroma of character),他已經脫中入西,脫亞入世,這不就是教育的終極目的?」我向孩子的母親舉杯,衷心恭賀。

「那麼這杯雞尾酒有沒有中國成分呢?」孩子完全明白了,追問。

「那就要看你心中的『中國』,定義是什麼,」我說:「如果這個中國是民國三十八年前的中國,內容有《紅樓夢》、豐子愷、梅蘭芳、江湖的杜月笙、張愛玲、胡蘭成,這樣的中國,當然應該吸收,成為雞尾酒的成分股。但以小弟弟功課之忙,IT時代風氣之盛,要回頭找那個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情懷,是越來越困難了。人生苦短,如果時間所限,這個部分,不必勉強了,忍痛割愛亦可,只要有金庸小說取代,自小背幾十首唐詩,三五篇古文,雞尾酒裡的中國成分也能守得住,其餘的空間,搶佔英、法、德、日等世界文明的氣氛,加一點點空手道或跆拳道的根底,還擁有劍橋的醫學位,在六十億世界人口中,出人頭地了。」
所謂「文化身份」,是三流學者發明的名詞,外以吹水惑眾,內則搵食欺世,沒有什麼意思。一個歸化美國籍的德國猶太人,如基辛格有何「文化身份」?只要他在取得美國公民權後在自由神像下宣誓,認同民主人權的一刻,他就擁有了文化身份,這個文化身份,是當世終極的優良文化身份。因為美國也是一杯雞尾酒:有英國、愛爾蘭、波蘭、西班牙等種裔文化的精英。什麼文化身份,在平庸的眼中,是一個沉重的包袱,在IT全球一體化的醒目仔心裡,「文化身份」等於零,同時也就是一百分之圓滿。這是一個哲學命題。

「你在英國幾年,回來香港,有沒有對中國人社會許多現象看不順眼?」我問。

小孩笑而不答,母親看了他一眼,比較直率:「他豈止諸多不順眼,連對父母,也有許多異議,我們說一句,他駁三句。」

「這就恭喜你了,」我再舉杯:「小孩送到西方讀書回來之後,他還與你事事保持一致,你就要怨恨自己花在他身上的學費食宿都扔進大西洋了。讀書讀得進去的,必然先發現與父母話不投機。然後與香港幾年前的豬朋狗友漸行漸遠,然後就是對他生長的社會諸多不順眼,這就是令公子upgrade提升的重大成績。他真正進步了,你們不應該生氣,反而該慶幸。不錯,你們從前熟悉的那個兒子,消失在倫敦這個世界十字街頭的茫茫人海裡了,你得到的是女王陛下的英帝國政府給你改造了的兒子。這個兒子比以前優秀得多,這個世界很公平,你付了高昂的成本,得到的是好成績,只要你的兒子天生是這樣的材料。」

所謂基因重組,不就是這個意思嗎?孩子這一生的人格、幸福、快樂,都有了保障,他這輩子老來必然不會是一名維園阿伯,英國的教育,為他提供了鎮壓愚昧的抗體。

兩母子聽了,欣然釋懷。那天飯後,孩子與女朋友一起去看《潛行凶間》的午夜場。

「這齣戲,講的是夢境,你會比同齡的香港九十後看得透徹,」我說:「因為沒有佛洛依德的心理文化背景,看這種電影,只會停留在『中國層次』(Chinese level)——只看電腦特技、只看男女主角的樣貌身材、只看武打動作之激烈,不會思考主題。你明年要進劍橋了,你會比別的人更enjoy這齣戲的。」

當夜母子欣然道別。我看着他們快樂的背影,也歡欣無限——世界上,蠢人雖然滿坑滿谷,幸好有西方文明之長久不墜,聰明人還是不斷在誕生。我呼一口氣,但覺步履輕盈,快樂,在這一刻,真是會傳染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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