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July 28, 2005

聞 道 長 安 似 弈 棋

2005年7月28日

在 英 國 讀 書 , 不 能 把 人 關 在 圖 書 館 和 臥 房 , 生 活 是 一 個 超 級 的 課 堂 。 倫 敦 是 真 正 的 國 際 都 會 , 英 國 是 現 代 文 明 的 殿 堂 , 就 像 中 國 唐 代 的 長 安 , 通 衢 大 道 , 是 世 界 的 一 個 大 江 湖 , 能 隨 時 遇 上 五 湖 四 海 的 朋 友 。
  
  在 英 國 讀 書 生 活 , 最 大 的 好 處 是 不 必 周 遊 列 國 , 也 能 結 識 國 際 上 各 路 遊 俠 和 騎 士 。 我 剛 到 英 國 , 認 識 的 第 一 位 異 國 朋 友 , 是 一 位 南 斯 拉 夫 的 年 輕 人 。 他 名 叫 維 奇 , 來 自 巴 爾 幹 半 島 的 史 哥 皮 亞 ( Skopje ) 城 。 那 時 是 七 十 年 代 末 , 南 斯 拉 夫 仍 由 強 人 鐵 托 統 治 , 隸 屬 共 產 陣 營 , 卻 曾 經 抗 命 蘇 聯 , 奉 行 獨 立 的 外 交 路 線 。
  
  維 奇 有 一 頭 金 髮 , 眼 窩 深 邃 , 只 有 十 九 歲 , 瘦 削 而 有 兩 分 憔 悴 。 他 獨 自 來 英 國 學 英 語 , 為 期 半 年 。 英 國 的 青 少 年 多 少 有 點 高 傲 , 維 奇 身 為 東 歐 人 , 也 有 一 點 邊 緣 人 的 落 寞 。 當 他 告 訴 我 他 來 自 南 斯 拉 夫 , 我 對 他 哼 了 《 國 際 歌 》 的 一 段 曲 調 , 維 奇 的 眼 睛 發 亮 , 像 在 天 涯 間 找 到 了 知 己 。 我 那 時 才 明 白 列 寧 說 過 的 一 句 話 : 「 只 要 是 工 人 兄 弟 , 無 論 他 在 世 界 哪 一 個 地 方 , 只 要 哼 起 國 際 歌 , 就 一 定 能 找 到 朋 友 。 」
  
  維 奇 的 英 語 不 太 靈 光 , 剛 來 英 國 時 的 我 自 己 , 英 文 也 好 不 到 哪 裡 。 遠 在 異 鄉 , 各 為 異 客 , 好 處 是 不 必 受 制 於 英 語 不 靈 的 自 卑 感 , 可 以 斷 斷 續 續 地 溝 通 。 維 奇 跟 我 講 起 南 斯 拉 夫 的 生 活 , 他 的 父 親 是 一 家 名 叫 Skoda 的 國 營 汽 車 廠 的 工 程 師 , 還 有 一 個 姐 姐 。
  
  「 南 斯 拉 夫 有 色 情 雜 誌 可 以 看 嗎 ? 」 十 七 八 歲 的 年 齡 , 哪 裡 會 有 什 麼 國 際 視 野 , 最 先 想 到 的 自 然 是 這 一 類 無 聊 的 切 身 問 題 。
  
  「 當 然 有 , 而 且 交 女 朋 友 , 我 們 都 很 自 由 。 」 維 奇 答 。 他 告 訴 我 已 經 早 有 性 經 驗 , 來 英 國 讀 書 前 才 跟 女 友 分 了 手 。 「 英 國 的 鬼 妹 , 跟 南 斯 拉 夫 相 比 水 準 如 何 ? 」 我 問 。 「 差 遠 了 , 她 們 的 身 材 普 遍 太 肥 , 皮 膚 太 粗 , 南 斯 拉 夫 瀕 臨 地 中 海 , 一 方 水 土 , 陽 光 和 雨 水 都 充 足 , 南 斯 拉 夫 的 女 孩 是 世 界 的 極 品 。 」
  
  我 心 想 : 維 奇 沒 有 到 過 東 方 , 沒 有 見 識 過 泰 國 、 越 南 、 哈 爾 濱 和 青 島 的 女 孩 , 孤 陋 寡 聞 , 但 是 我 敬 重 他 的 愛 國 。
  
  與 維 奇 的 友 情 , 從 色 情 雜 誌 的 討 論 開 始 。 他 上 課 只 有 半 天 , 時 時 找 我 閒 逛 。 他 讀 的 那 間 英 語 學 校 有 不 同 國 籍 的 人 , 有 一 次 他 帶 了 兩 個 伊 朗 同 學 來 , 一 個 叫 哈 密 , 一 個 叫 鴨 都 拉 。 我 們 一 起 上 咖 啡 店 , 有 時 打 一 兩 場 網 球 。 有 一 天 , 維 奇 找 了 哈 密 兩 人 來 找 我 , 哈 密 教 我 說 了 一 句 伊 朗 話 的 罵 人 髒 話 , 叫 做 「 哥 伊 達 米 」 。 我 問 他 : 這 是 什 麼 意 思 ? 他 說 : 這 句 話 是 「 × 你 」 。 我 答 : 「 太 溫 和 了 。 我 們 香 港 人 , 罵 人 『 × 你 』 , 都 感 到 不 夠 勁 , 要 講 『 × 你 的 老 母 』 。 請 問 這 句 話 伊 朗 話 怎 麼 說 呢 ? 」 哈 密 想 想 , 說 : 「 納 達 、 吉 力 吐 、 哥 伊 達 姆 」 。 「 納 達 」 就 是 「 你 」 和 「 我 」 , 「 吉 力 吐 」 就 是 「 母 親 」 , 「 哥 伊 達 姆 」 就 是 「 × 」 。 不 久 之 後 , 鴨 都 拉 也 來 了 , 我 衝 着 他 一 開 口 就 練 習 這 句 伊 朗 話 。 鴨 都 拉 一 把 揪 住 我 的 衣 領 , 維 奇 從 中 調 停 , 說 : 「 他 是 從 你 的 朋 友 剛 學 來 的 , 只 是 一 時 頑 皮 , 大 家 都 是 朋 友 ! 」
  
  如 果 沒 有 維 奇 相 助 , 那 天 我 一 定 飽 吃 鴨 都 拉 的 老 拳 。 在 那 個 輕 狂 而 又 帶 點 無 知 的 年 代 , 維 奇 是 一 位 成 熟 的 朋 友 。 我 時 時 跟 他 一 起 看 電 影 , 第 一 次 在 英 國 掏 腰 包 進 戲 院 , 是 米 高 契 明 奴 導 演 的 《 獵 鹿 者 》 。 看 完 出 來 , 迎 着 英 倫 海 峽 的 晚 風 , 我 們 不 知 天 高 地 厚 地 做 起 了 影 評 專 家 。
  
  「 電 影 裡 的 越 共 真 殘 酷 , 是 真 的 嗎 ? 」 維 奇 問 。 「 當 然 是 。 」 我 說 。 「 真 想 不 到 呀 。 我 們 的 鐵 托 也 是 共 產 黨 , 但 他 是 一 位 可 敬 的 長 者 。 」 維 奇 說 。
  
  然 後 我 們 就 討 論 起 什 麼 是 真 正 的 共 產 黨 。 在 兩 個 少 年 之 間 , 政 治 也 可 以 是 一 個 狂 熱 的 話 題 。 說 着 說 着, 從 史 太 林 、 毛 澤 東 扯 到 了 剛 殺 人 遍 野 不 久 的 波 爾 布 特 , 我 冒 出 了 一 句 : 「 鐵 托 也 是 個 混 蛋 。 」
  
  維 奇 聽 見 , 兩 眼 冒 出 了 怒 火 : 「 你 如 果 敢 再 說 一 句 , 我 馬 上 揍 你 。 」
  
  我 嚇 了 一 跳 。 維 奇 那 麼 瘦 , 真 的 跟 他 打 一 場 , 我 未 必 吃 虧 。 但 何 必 呢 ? 他 是 一 位 天 涯 間 的 朋 友 。 我 苦 笑 起 來 , 搖 搖 頭 , 拍 拍 他 的 肩 膊 , 說 了 一 聲 對 不 起 。
  
  我 在 香 港 時 看 過 一 部 南 斯 拉 夫 電 影 , 名 叫 《 鐵 血 中 尉 娜 塔 莎 》 。 娜 塔 莎 是 片 中 一 個 女 游 擊 隊 員 , 樣 貌 和 身 材 都 像 模 特 兒 。 維 奇 告 訴 我 , 那 是 南 斯 拉 夫 最 紅 的 女 星 , 也 是 他 的 夢 中 情 人 。 他 的 父 親 在 第 二 次 世 界 大 戰 時 期 , 也 當 過 小 游 擊 隊 員 。 「 有 一 天 你 到 我 們 家 來 , 他 會 告 訴 你 許 多 戰 爭 的 經 歷 。 領 導 南 斯 拉 夫 人 打 納 粹 的 , 就 是 鐵 托 。 」
  
  我 帶 維 奇 去 中 國 餐 館 。 《 泰 晤 士 報 》 有 一 天 刊 出 了 中 共 主 席 華 國 鋒 訪 問 貝 爾 格 萊 德 , 與 鐵 托 在 海 濱 別 墅 見 面 的 圖 片 。 「 華 主 席 戴 墨 鏡 , 像 個 黑 社 會 頭 目 。 」 維 奇 很 高 興 地 向 我 展 示 報 紙 , 我 沒 有 說 話 。
  
  不 久 後 他 唸 完 英 語 , 要 回 國 了 。 我 與 他 一 起 乘 火 車 , 到 倫 敦 的 羅 素 廣 場 國 際 巴 士 總 站 。 他 乘 長 途 巴 士 渡 過 英 倫 海 峽 , 登 上 歐 陸 回 國 , 要 坐 上 三 天 三 夜 。 他 提 一 隻 舊 皮 箱 , 在 巴 士 站 , 我 與 他 擁 抱 , 我 說 : 「 再 見 , 有 一 天 , 我 一 定 要 來 南 斯 拉 夫 看 你 。 」
  
  維 奇 登 上 巴 士 。 我 向 車 窗 揮 手 。 他 滿 臉 鬍 碴 子 , 也 默 默 與 我 道 別 。 從 此 我 一 直 沒 有 再 見 過 維 奇 。 他 寄 過 兩 封 信 來 , 上 面 歪 歪 斜 斜 地 寫 大 有 進 步 的 英 語 : 「 還 記 得 鐵 血 中 尉 娜 塔 莎 嗎 ? 期 待 你 到 南 斯 拉 夫 來 。 」
  
  後 來 我 上 大 學 , 在 倫 敦 定 居 , 後 來 , 我 又 回 到 了 香 港 。 我 一 早 失 去 了 維 奇 的 通 訊 。 闊 別 二 十 年 , 世 界 都 不 一 樣 了 。 哈 密 和 鴨 都 拉 回 到 伊 朗 之 後 , 伊 朗 就 爆 發 了 霍 梅 尼 的 革 命 , 他 們 兩 人 從 此 失 落 無 蹤 。 歐 洲 經 歷 了 共 產 帝 國 的 覆 亡 , 南 斯 拉 夫 解 體 、 波 斯 尼 亞 和 塞 爾 維 亞 的 內 戰 , 戰 火 燃 燒 的 一 座 城 市 , 在 外 國 通 訊 社 的 新 聞 裡 , 我 發 現 了 Skopje 。
  
  我 在 大 學 畢 業 後 工 作 , 第 一 次 買 的 一 輛 新 汽 車 , 就 是 南 斯 拉 夫 入 口 英 國 廉 價 的 Skoda , 所 費 六 百 英 鎊 。 開 了 兩 年 , 我 想 那 是 我 對 這 位 異 國 朋 友 寄 託 的 一 點 點 思 念 。
  
  鐵 托 早 已 逝 世 , 南 斯 拉 夫 的 亂 局 也 已 平 息 , 從 此 我 一 直 沒 有 了 維 奇 的 音 訊 。 我 希 望 他 健 在 , 已 經 結 了 婚 快 樂 地 生 活 , 有 了 家 庭 和 孩 子 。 我 已 忘 記 了 他 的 姓 氏 , 但 依 然 記 得 他 住 的 城 市 : Skopje , 發 音 是 如 此 奇 特 , 感 覺 是 那 麼 遙 遠 。 倫 敦 的 恐 怖 襲 擊 , 其 中 一 個 地 點 是 羅 素 廣 場 。 我 想 起 那 一 年 的 夏 天 , 我 送 別 一 位 南 斯 拉 夫 的 朋 友 , 他 在 隔 車 窗 向 我 揮 手 的 最 後 一 回 望 , 然 後 是 死 生 遙 隔 的 一 路 煙 塵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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