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August 14, 2005

夏 日 裡 那 一 絲 荒 誕 的 哀 愁

2005年8月18日

香 港 的 富 家 和 公 僕 子 弟 到 英 國 讀 書 , 每 年 暑 假 和 聖 誕 , 都 很 幸 福 地 享 受 着 商 務 機 艙 的 軟 沙 發 座 位 回 香 港 , 在 蘭 桂 坊 的 酒 吧 延 續 他 們 的 國 際 視 野 。 在 旅 館 一 面 洗 盤 子 一 面 吃 馬 鈴 薯 的 半 工 讀 歲 月 , 是 一 去 不 復 返 了 。
  
  在 英 國 讀 書 的 時 候 , 有 一 年 暑 假 , 我 剛 正 準 備 南 下 鄉 間 , 一 位 英 國 女 同 學 茱 迪 找 我 , 告 訴 我 她 的 男 友 丹 尼 , 有 一 樣 很 緊 急 的 土 木 工 作 想 找 臨 時 工 。
  
  茱 迪 只 是 一 位 普 通 的 同 學 。 她 有 點 胖 , 卻 一 臉 稚 氣 。 英 國 許 多 女 孩 子 進 了 大 學 , 就 跟 進 不 了 大 學 門 坎 的 男 朋 友 分 手 。 一 年 級 的 時 候 , 我 在 宿 舍 看 見 許 多 鬼 仔 一 個 挨 一 個 來 跟 他 們 的 女 友 「 箍 煲 」 , 有 的 因 為 高 考 成 績 不 好 , 進 了 低 一 級 的 理 工 學 院 ; 有 的 本 來 就 是 水 喉 匠 和 汽 車 技 工 之 類 。 跟 女 友 青 梅 竹 馬 , 女 友 進 了 大 學 , 發 現 跟 從 前 的 男 朋 友 思 想 開 始 有 了 距 離 , 一 個 個 都 把 識 於 微 時 的 鬼 仔 男 友 撇 掉 。 一 年 級 的 大 學 宿 舍 , 時 時 聽 見 外 來 的 鬼 仔 懇 求 女 友 回 心 轉 意 的 哭 喊 聲 , 人 性 是 那 麼 現 實 , 令 人 動 容 。
  
  但 是 茱 迪 很 痴 情 。 她 的 男 友 丹 尼 是 裝 修 工 人 , 茱 迪 讀 了 大 學 還 沒 有 把 他 甩 掉 , 令 我 對 她 的 執 着 有 點 感 動 。 我 答 應 了 他 倆 , 後 來 才 懂 得 後 悔 , 因 為 那 是 一 份 兩 星 期 的 「 合 約 」 , 每 天 工 錢 十 二 鎊 , 用 鶴 嘴 鋤 和 鐵 鍬 , 與 丹 尼 一 起 在 一 戶 人 家 的 後 花 園 挖 一 個 小 泳 池 。
  
  這 是 一 份 苦 工 。 每 天 清 晨 我 起 床 , 提 着 十 多 公 斤 的 鋤 頭 不 停 地 挖 泥 , 再 把 泥 土 卸 在 小 車 上 搬 走 。 中 午 一 小 時 午 膳 , 下 午 三 時 一 刻 下 午 茶 。 丹 尼 是 小 判 頭 , 工 作 是 他 接 來 的 。 第 一 天 幹 到 下 午 , 我 已 經 感 受 到 當 年 桂 河 橋 的 英 軍 戰 俘 遭 到 奴 役 和 虐 待 的 滋 味 。 四 肢 的 關 節 勞 累 得 像 早 已 鬆 脫 , 一 身 骨 骼 迸 爆 在 即 。 活 了 二 十 歲 , 從 來 沒 有 嚐 過 那 麼 苦 ?體 力 勞 動 。
  
  丹 尼 每 天 下 班 時 算 給 我 工 錢 。 每 天 十 二 鎊 , 鈔 票 打 開 , 我 看 見 自 己 的 血 汗 , 一 張 也 不 忍 花 , 回 家 用 一 隻 盒 子 藏 起 來 , 從 此 帶 在 身 邊 , 一 直 到 許 多 年 後 , 我 畢 業 了 , 在 倫 敦 工 作 , 在 暖 氣 間 的 辦 公 室 裡 還 珍 藏 那 當 天 賺 來 的 一 百 多 鎊 。 我 知 道 錢 不 是 從 天 上 掉 下 來 , 那 一 個 暑 假 , 丹 尼 幫 助 我 重 建 了 對 金 錢 的 定 義 , 此 一 價 值 觀 一 直 延 續 到 今 天 。
  
  工 作 辛 苦 得 難 以 想 像 , 丹 尼 是 這 一 門 的 工 人 , 身 材 魁 梧 , 一 點 也 沒 有 問 題 , 但 第 三 天 我 已 經 想 放 棄 , 打 電 話 告 訴 丹 尼 我 捱 不 下 去 。 但 想 到 信 諾 , 以 及 那 一 點 點 不 想 被 嘲 笑 為 逃 兵 的 民 族 尊 嚴 , 我 拿 起 電 話 筒 又 放 下 , 還 是 咬 着 牙 關 第 二 天 再 上 工 。 在 烈 日 下 有 兩 次 我 幾 乎 中 暑 , 丹 尼 很 體 貼 , 叫 我 坐 下 休 息 。 十 分 鐘 後 , 我 站 起 來 , 拿 起 鶴 嘴 鋤 再 上 陣 。
  
  終 於 挺 過 了 兩 星 期 。 丹 尼 很 高 興 , 算 清 了 工 錢 , 我 回 到 宿 舍 收 拾 行 李 , 準 備 南 下 到 酒 店 做 我 的 暑 期 工 。
  
  哪 知 第 二 天 下 午 , 丹 尼 和 茱 迪 雙 雙 來 按 我 的 門 鈴 。 他 們 神 色 凝 重 , 我 有 點 手 足 無 措 , 請 他 們 坐 下 。 丹 尼 本 來 扳 着 一 張 臉 孔 , 後 來 才 硬 擠 出 一 點 笑 容 , 原 來 昨 天 夜 間 , 他 的 一 袋 土 木 器 材 : 鶴 嘴 鋤 和 鐵 鍬 子 , 放 在 汽 車 後 座 不 知 何 故 卻 被 人 偷 了 。 這 是 他 們 賴 以 營 生 的 工 具 , 兩 人 焦 急 萬 分 。
  
  「 你 們 報 警 了 沒 有 ? 」 我 問 。 雖 然 有 點 同 情 , 終 究 愛 莫 能 助 。 丹 尼 當 然 報 了 警 , 但 警 察 也 幫 不 上 忙 。
  
  「 昨 天 午 夜 , 我 們 只 有 找 了 一 個 有 心 靈 感 應 的 女 人 , 問 她 是 誰 偷 了 我 們 的 工 具 。 我 知 道 這 樣 很 傻 , 但 沒 有 辦 法 , 我 們 失 去 了 這 袋 子 家 當 , 等 同 斷 了 米 炊 。 實 在 太 急 於 找 回 來 了 , 我 們 只 有 找 這 個 『 神 婆 』 來 問 問 。 」
  
  「 那 麼 她 怎 麼 說 呢 ? 」
  
  「 她 說 的 話 , 令 我 們 很 吃 驚 , 希 望 你 不 要 介 懷 。 」 茱 迪 說 。 我 有 點 意 外 。
  
  「 那 個 女 人 看 了 一 回 水 晶 球 , 告 訴 我 們 , 偷 了 你 的 工 具 的 , 是 一 個 黑 頭 髮 的 亞 洲 人 , 而 且 這 個 人 最 近 幾 天 跟 我 們 的 關 係 很 密 切 , 因 此 … … 」
  
  「 那 麼 , 你 們 是 懷 疑 我 了 。 」 我 有 點 惱 火 , 但 還 很 冷 靜 。 丹 尼 和 茱 迪 很 不 好 意 思 。
  
  「 我 們 從 來 沒 有 疑 心 過 你 , 但 是 , 那 個 女 人 有 超 凡 的 能 力 , 在 鎮 上 很 著 名 , 她 怎 知 道 你 替 我 幹 過 兩 星 期 的 花 園 雜 工 呢 ? 我 開 始 也 不 相 信 , 但 她 對 我 形 容 那 個 人 的 樣 子 , 跟 你 很 吻 合 。 」 丹 尼 說 。
  
  「 請 你 體 諒 我 們 。 」 茱 迪 一 臉 委 屈 : 「 那 套 工 具 , 不 是 那 麼 值 錢 , 我 們 很 需 要 它 。 求 求 你 , 請 你 交 出 來 , 我 們 答 應 決 不 報 警 。 」
  
  我 哈 哈 大 笑 , 一 面 搖 頭 : 「 我 沒 有 偷 你 們 的 東 西 , 但 是 , 你 們 寧 願 相 信 一 個 靈 媒 , 也 不 相 信 我 吧 ? 」
  
  「 但 是 , 不 會 那 麼 巧 合 的 , 請 你 把 東 西 還 給 我 們 , 可 以 嗎 ? 」 丹 尼 差 點 想 跪 下 來 。 忽 然 , 我 感 到 很 痛 心 。
  
  「 我 跟 茱 迪 是 好 同 學 , 也 是 朋 友 , 你 相 信 一 個 靈 媒 , 我 知 道 了 我 在 你 們 心 中 的 地 位 終 於 是 什 麼 。 我 很 失 望 。 」
  
  兩 人 更 加 難 堪 了 。 我 繼 續 笑 着 說 : 「 更 令 我 失 望 的 , 其 實 不 是 這 一 點 。 我 是 一 個 留 學 生 , 來 自 古 老 的 中 國 ( 這 時 我 不 提 我 是 香 港 人 , 只 能 強 調 中 國 的 文 化 身 份 ) 。 一 百 多 年 來 , 中 國 一 直 向 西 方 學 習 , 尋 求 現 代 化 。 我 們 許 多 人 來 英 國 讀 書 , 因 為 英 國 是 科 學 和 理 性 的 搖 籃 , 你 們 出 產 了 牛 頓 、 瓦 特 , 英 國 人 的 法 律 很 清 晰 , 你 們 思 想 重 證 據 , 這 是 我 們 無 數 中 國 人 一 百 年 來 喜 歡 來 英 國 讀 書 的 原 因 。 」
  
  丹 尼 和 茱 迪 很 尷 尬 , 對 望 一 眼 , 丹 尼 低 下 頭 , 茱 迪 委 屈 地 緊 咬 下 唇 。
  
  「 然 而 , 你 們 卻 令 我 感 到 震 驚 。 一 個 靈 婆 的 話 , 你 們 竟 然 相 信 了 , 而 且 只 因 為 她 描 述 了 一 個 亞 洲 人 的 幻 象 。 為 什 麼 會 這 樣 ? 我 不 知 道 , 甚 至 我 也 不 能 確 信 你 們 真 的 找 過 這 樣 一 個 人 , 還 是 你 們 視 我 為 第 一 疑 犯 , 用 這 樣 一 個 藉 口 來 令 我 安 心 。 」
  
  「 不 , 我 們 真 的 找 過 她 , 她 的 話 也 令 我 們 很 疑 惑 。 」 丹 尼 有 點 急 了 。
  
  「 就 算 她 在 水 晶 球 裡 看 見 了 一 個 貌 似 是 我 的 亞 洲 人 , 那 就 是 足 夠 的 證 據 嗎 ? 當 年 聖 女 貞 德 在 田 野 上 午 睡 , 一 覺 醒 來 , 她 發 現 身 邊 有 一 把 劍 , 她 認 定 是 上 帝 從 天 上 掉 下 來 送 她 的 禮 物 , 叫 她 帶 領 法 軍 打 英 國 人 , 但 那 把 劍 , 為 什 麼 更 不 可 能 是 一 個 不 相 識 的 村 童 故 意 放 在 她 身 邊 的 惡 作 劇 呢 ? 為 什 麼 貞 德 偏 偏 只 相 信 那 是 神 的 恩 賜 呢 ? 在 東 方 的 佛 家 思 想 中 , 這 叫 做 執 妄 。 」
  丹 尼 羞 愧 得 無 地 自 容 , 後 來 他 倆 是 如 何 告 辭 的 , 我 記 不 得 了 。 只 記 得 那 一 天 我 的 英 語 忽 然 好 像 有 了 重 大 的 突 破 , 我 沒 有 讀 法 律 , 但 我 想 我 那 天 的 演 說 可 以 結 集 成 一 本 小 冊 子 , 成 為 文 學 系 的 一 份 教 材 。
  
  許 多 年 後 , 我 回 到 香 港 , 收 到 茱 迪 寄 來 的 一 張 明 信 片 : 「 嗨 , 我 一 個 人 在 新 加 坡 旅 行 。 我 從 校 友 會 找 到 你 的 地 址 。 下 星 期 我 會 來 香 港 , 想 跟 你 叙 叙 舊 , 可 以 嗎 ? 」
  
  我 思 量 再 三 , 終 於 見 到 了 茱 迪 。 十 年 闊 別 , 她 瘦 了 許 多 。 鬼 妹 比 亞 洲 人 容 易 老 。 她 告 訴 我 , 跟 丹 尼 一 早 就 分 了 手 。
  
  「 我 希 望 不 是 因 為 那 富 有 戲 劇 性 的 一 天 吧 。 」 我 終 於 含 蓄 地 提 到 那 小 小 的 心 結 。 茱 迪 沒 有 說 話 。
  
  我 帶 她 到 廟 街 的 大 牌 檔 吃 黃 油 蟹 , 帶 她 看 街 邊 的 店 鋪 血 淋 淋 地 屠 宰 蟾 蜍 和 蜥 蜴 。 她 睜 大 了 眼 睛 。 我 說 : 「 這 是 我 們 需 要 學 習 科 學 和 理 性 的 其 中 一 個 理 由 , 就 像 五 百 年 前 的 英 國 , 也 曾 經 把 女 巫 捉 起 來 , 不 問 情 由 , 判 處 火 刑 。 」
  
  茱 迪 終 於 笑 了 。 我 開 始 明 白 , 人 生 有 一 些 事 情 , 要 經 歷 過 一 些 歲 月 , 回 想 起 來 , 當 時 的 喜 和 怒 , 都 化 為 一 股 難 以 名 狀 的 淡 淡 的 餘 哀 。 這 個 世 界 , 讓 別 人 欠 自 己 一 個 人 情 , 比 自 己 對 別 人 有 一 份 遺 憾 好 。
  
  在 啟 德 機 場 , 我 送 別 茱 迪 , 她 有 點 落 寞 。 我 向 她 揮 揮 手 , 她 笑 笑 , 走 進 了 機 場 禁 區 , 從 此 她 一 直 沒 有 再 回 過 頭 來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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