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August 03, 2011

另一邊的故事

2011年08月03日

香港的歷史教育——尤為中史——受特區教育局蔑視、本地學生唾棄,看看「鴉片戰爭」怎樣教法,就知道為什麼。「鴉片戰爭」是中國式教育僵化的典例,從小向下一代灌輸幾個名詞:一、英國商人陰謀毒害中國人的心智靈魂,以便侵略;二、因帝國主義貪得無厭,激起中國人民反抗;三、割讓香港,是為「國恥」。


什麼叫政治洗腦呢?言鴉片戰爭必此三條,便是洗腦了。鴉片戰爭的中國歷史教科書教育,令中國兒童自小就學習排外,以非此即彼、非黑即白的世界觀,難怪中國人在海外讀書,數理化尚可一時稱雄,文史哲必定落後。了解歷史,不可以只迷信一個角度,更要聽聽「另一邊的故事」,所謂The other side of the story。另一邊的故事,為什麼一定就是謊言,而自己這一邊說的,才是唯一的真相?鴉片戰爭就是中國歷史教育畫地為牢的一座禁區。今年書展,英國女漢學家藍詩玲(Julia Lovell)來香港。藍女士除了會中文,還對鴉片戰爭這一段歷史深有研究。其《鴉片戰爭》一書The Opium War,副題是「毒品、夢想、中國之形成」,即可知作者不只着眼於鴉片戰爭之始末收場,而是此一事件對現代中國人心理之影響。藍氏指出:鴉片戰爭沒有真正結束,中國單方面仍在糾纏着這場仗,因為這是對中國一場永遠有用的戰爭。所謂「不忘國恥」的延續心理結果,就是民族主義教育。民族主義教育,如果出自民主、人權、自由的大前提,也沒有什麼錯,法國人每年的七月十四慶典,連總統都領唱馬賽曲,也是民族主義的宣揚,但如果同時販賣的是抗拒「普世價值觀」的排外、鞏固專制,這樣的民族主義,就變成另類的鴉片。

藍氏的書名《鴉片戰爭》,以跨世紀的高度,莫不有一語雙關的奇趣?英國人講歷史,比中國人有趣,因為英國人愛說故事,會講故事,從趣味的故事帶觀眾讀者走進當年今日的實況異境。《鴉片戰爭》一開頭,介紹一張清朝華南鴉片煙館的老照片。藍詩玲以女性的感性觸覺,引導讀者看照片中的細節:一張煙床,左右攤躺着兩個抽鴉片的中國男人,皆衣著豪奢,手執煙槍,一個摟着一名似是妾侍的女子,另一個更「騎呢」,在手抱一隻狗公仔。讀者也是觀眾,藍氏請觀眾細看:這兩個男人那副委靡頹唐的德性。這樣的說故事方式,比中國歷史教科書一開頭的什麼「東漢末年,民不聊生,軍閥混戰,天下大亂」之類的標準八股,吸引人得多。中英思維文化不同:中國人講歷史、做新聞,必由所謂「大格局」入手;英國人相反,講的越是大時代,必越從繩頭線末的一樁小事開始說起——如講第一次世界大戰,先不講歐洲政治經濟的大背景,講幾個塞爾維亞的激進學生,某年某日,秘密開會,他們性格如何,樣貌如許,開會的現場,小至傢俬擺設,都以攝影鏡頭的影像筆觸來細說,然後才由小及大,由淺入深,像電影的Zoom Out。

時至今日,美國的《時代週刊》,或英國的《經濟學人》,講中國大陸的廉價勞工危機,亦必由河南的一個卑微的女工的身上講起,這是對生命的尊重,寫作結構的布局,也是感性和理性的結合和開啟。中國歷史教科書則千篇一律的名詞八股,絕非以愛聽故事的人性為本,趕客式的寫作,相去不可以千里計。藍女士的巨著,連註釋凡四百餘頁,但又不純是「學術」,因以趣味為主,甚為通俗引人入勝,在歐洲或英國旅行幾天,即可看完。梁啟超所謂「學問的趣味」,自稱「我是一個趣味主義的人」,不也正是從英語世界的閱讀中的感悟?藍氏的《鴉片戰爭》,講這個事件,做到了真正的客觀、理性、中立。首先,十八九世紀鴉片流行歐洲,不純是毒品,而是藥物,傷風感冒、消化不良,還專治精神不振或性無能的中年男人病。中國醫學沒有外科手術,也缺乏西洋的藥劑生化學,鴉片是中國男人的春藥,也是當時的保濟丸十靈丹的百搭藥物,首先,是中國自己有強烈的市場需求。英國的渣甸洋行,即今日的怡和前身,靠販賣鴉片去中國起家,但這種貿易,與今日的麥當勞、可口可樂、萬寶路等一般的消費品出口,並無二致。若說沉迷鴉片,可以令一個民族精神不振,即將罪責全部推到英國人身上,那麼今日的中國人,沉迷唱K、暴喝茅台紅酒,官場貪腐,也一樣造就全民精神信仰之真空墮落,為何不亦發揮「林則徐精神」,一併強禁之?

這就是中國式歷史教育蓄意製造的盲點:一切簡單化,只知有「點」,不理有「線」,更遑論「面」。涉及所謂家仇國恨的事件,更復極端。藍氏的論著,提供了中西貿易與文化的另一角度:抽鴉片,當時在中國,已經是一個系統的「文化」——鴉片煙館,帳幔樓台,裝修奢華。鴉片煙槍,亦以象牙精雕,成為「藝術品」。富家子弟抽鴉片,如今日擁有私人飛機,不但毫無罪咎感,而且是身份象徵。物先腐而後蟲生,中國的毛澤東也會說:「外因要通過內因才起作用。」有那麼龐大而愚昧的一個「市場」,不獨對十九世紀的英國鴉片商極為「吸引」,正如今日十三億人口,人人好打麻將,對麻將製造商也很吸引;人人看AV,對日本的女優色情影碟製作商也很吸引;官場豪飲法國紅酒、女人狂掃LV,對法國的葡萄莊園和巴黎LV廠主,更無限吸引。一旦沉迷,即深溺成癖,抽鴉片與唱K打麻將掃LV,性質並無不同。

況且中國的下一代,以為鴉片純由英國人「輸入」,好像是洋人一手帶壞。中國人從明清開始,到毛澤東在陝北,自己也種鴉片,但英國的鴉片稱為「洋土」,不但提煉精良,而且有合約精神,供應價格穩定,故就像今日英國寄宿學校最受中國富人家長迷戀一樣,也最受中國市場歡迎。林則徐看不過眼,一切可以「理性對話」談判,沒有理由單方面宣布強收鴉片充公,「人即正法」,視國際法與外交如無物。所以今日有世貿組織,主持公道,美中貿易順差有何紛爭,提交世貿仲裁,林則徐一熱血憤中,其志可嘉,其法則不可取,也沒有人再這樣做,至少中國聲稱打翻版書和光碟,也不會翻版碟虎門銷毀,翻版商人即正法,對不對?鴉片戰爭不是英國「不法商人」引誘中國這個未成年少女作性行為,而是渣甸是西門慶,中國這個龐大「市場」是潘金蓮。讀中國歷史而一面倒,老來越讀越「維園阿伯」,所以學好英文,學得透徹,永遠是抗拒愚昧的思想隔渣一副濾水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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