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November 14, 2007

陶 傑 短 評 : 普 通 話 小 測 驗

2007/11/15

特 府 推 行 「 普 通 話 教 學 」 , 自 我 「 捉 蟲 」 , 這 一 招 , 一 定 行 不 通 , 給 自 己 搗 亂 , 有 好 戲 可 看 了 。
首先 , 請 問 特 府 三 司 十 二 局 的 各 名 司 長 、 局 長 、 常 秘 , 他 們 自 己 的 「 普 通 話 」 程 度如何 ? 不 妨 做 一 個 小 測 驗 , 請 曾 特 首 、 林 公 公 、 唐 唐 、 鬍 孫 等 , 用 正 確 的 「 普 通 話」, 馬 上 讀 出 以 下 三 組 詞 彙 :
一 、 攝 護 腺 癌 ; 二 、 啄 木 鳥 ; 三 、 罅 隙 。
這三 組 詞 彙 , 並 不 高 深 , 但 以 所 謂 普 通 話 誦 讀 之 , 每 組 至 少 有 一 字 , 發 音 與 粵 音 相差十 萬 八 千 里 。 如 果 三 司 十 二 局 高 官 , 立 即 能 以 普 通 話 讀 出 這 三 組 詞 , 本 欄 立 即 給他們 磕 三 個 響 頭 。
如 果 不 可 以 , 則 請 問 : 連 特 府 的 高 官 , 「 普 通 話 」 也 不 及 格, 則 為 何 他 們 可 以 獲 得中 國 政 府 重 用 ? 很 明 顯 , 他 們 的 「 普 通 話 」 流 利 與 否 , 不 在中 方 首 要 考 慮 之 列 , 而是 因 為 他 們 的 哈 佛 、 港 大 等 英 美 殖 民 地 的 學 歷 和 經 驗 。 既 然自 己 身 為 精 英 , 普 通 話不 必 流 利 , 為 何 要 強 加 於 香 港 子 弟 ?
語 常 會 的 田 少 , 或 自 知 「 普 通 話 教 學 」 之 不 可 能 , 已 經 有 所 讓 步 , 指 教 到 唐 詩 宋 詞, 可 以 改 回 粵 語 , 並 責 令 教 師 , 即 使 「 偷 雞 」 , 至 少 也 要 有 「 一 半 時 間 」 用 「 普 通話 」 。
這 「 一 半 時 間 」 , 如 何 量 度 ? 是 不 是 由 教 師 一 邊 教 , 一 面 手 持 「 咪 錶 」 計 時 ? 如 有違 反 , 即 抗 拒 國 民 教 育 , 如 何 懲 處 ? 是 減 薪 停 職 還 是 開 除 ? 校 長 包 庇 , 又 如 何 一 併處 罰 ? 凡 此 種 種 , 都 需 要 明 確 答 案 , 切 勿 「 差 不 多 先 生 」 地 含 混 過 關 。

黃金冒險號 天橋上下


今日世界,最值錢的東西是什麼?連香港的三歲小孩,結結巴巴學著大人講話,也懂得重復這兩個字,叫做創意。創意為什麼值錢呢?千言萬語的學術論文,通通多余,最淺易的解說,莫如荷裡活的《蝙蝠俠》寵幸香港,來拍戲的那幾天。到中環大道中的天橋看看;有創意的,在這世界上永遠是主人,他們站在天橋上,就是萬民仰望的那三兩個:導演基思杜化諾蘭、演蝙蝠俠的主角貝爾,還有黑人性格明星摩根費曼。沒有創意的,是在街上仰首圍觀面目模糊的一大群人,包括維持秩序的保安和警察。這是一場很生動的社會教育,不妨帶著小孩,這一天,也來到中環,遠遠指給他看──站在天橋上的那三兩個人,雖然是少數,但他們是這個世界的成功者。在下面仰頭看他們的市民,受到他們的產品影響和主宰,他們泛稱為消費者。似乎天橋上那兩三個,被天橋下的那成千上萬圍觀的人「消費」著,但看看那幾位大明星和導演君臨天下的睥睨之色,就會知道,其實,天橋下的子民,是被天橋上的那幾位統治著。創意是一種階級,分開了天橋上出類拔萃的少數,和天橋下表情一樣的多數。一個有責任感的教師,是不是應該帶學生來中環看看,然後嚴肅地問這些小孩:「將來,當你們長大了,希望你們能成為站在天橋上的人──但他們來自一個自由而寬容的文化大國,這個大國,其行為有許多備受爭議的地方,但也是許多人嫉妒的對象,因為他們容納人才,有一個健康的創作環境,這一點決定了那幾個人,來到遠東地區的一個自稱國際都會的地方,永遠站在天橋上面,而不是下面。」「那麼那二百個本地的攝制地勤人員呢?他們是什麼?」其中一個問。「問得好,」老師笑著答:「他們是技術人員,攝影機、燈火、電線、飯盒,他們以比較廉宜的成本以供差遣。這一切技術,只是所謂 Technique,他們是一群(技術員)(Technicians),但在天橋上的那一兩個,才是決定產品的主題方向的主人,他們不是技術員,是真正的創作主人。」「我明白了,從洋務運動開始,中國學來學去的,不就是限於這一堆玩藝嗎?」學生說。這時,老師笑而不答,有些事情,留一點余白,讓小孩自己想想,對他們更好。做站在天橋上的人,不要做在天橋下的那一大批。爭點氣吧,社會是分階級的,雖然有時你會幻覺,成為這兩個階級中間的那二百人之一,拉扯著電線和反光板,穿梭在天橋上下之間,也未嘗不是人上人。


(壹周刊)坐看雲起時 編劇家的禮讚

荷李活編劇大罷工,新聞圖片所見,一行書生拿著抗議標語牌,很斯文地走在長街上,臉上露出不屈的神情。這種場面叫人既欽佩又心痛──這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,一身傲骨,閃耀在眼神裡,不公平的制度,令編劇受剝削,換了另一個社會,工資不論多低,總有廉價勞工頂上,「你唔做,大把人爭住做」,但美國的文化人不同,壓力之下,不會自律,挺身而出,個個都那麼有才華,真是情何以堪。

一出好電影,需要傑出的導演和優秀的編劇。導演和編劇就像一對夫妻。編劇的心意寫在字裡行間,需要導演的執行才能把心意化為作品。編劇有時把心中的創傷和憤慨,深深埋藏在角色和對白間,聰明的導演,淘沙鑠金,心猿意馬,就是有本事把隱藏得很深的那點感覺化為影像的長卷。好編劇遇上好導演,何止是一場探戈舞的一對高手,簡直是水乳交融,天雷勾著了地火,比起金童玉女般的如花美眷,更令人開懷欣慰。

一出平庸的電影,編劇和導演,觀眾一眼看得出是同床異夢的怨偶。一部劣作,導演和編劇,才像嫖客和妓女。明明這場戲布了一個伏筆,或那段戲設置機關,愚笨的導演就是看不出來,就像按摩,摸錯了穴位。編劇交了稿,收了錢,作品像生出來的兒子,交給保良局領養,從此撒手不管,但領養的人不解風情,看在觀眾眼裡,總令人可惜。

當今英語電影世界,編劇家高手如林,數之不盡。我最佩服的一位是保羅史萊德(Paul Shrader)。史萊德的名作是《的士司機》,後來經常與馬田史高西施合作。他的作品有很濃的知識分子味,像《狂牛》、《基督的最後誘惑》,寫得出一股壓抑的世紀滄桑。最出色的一部是《三島由紀夫傳》,荷蘭裔的史萊德,大膽探討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內心世界,把他的一生寫成四章。電影拍了出來,卻遭受三島的未亡人控告,指片中說他丈夫是同性戀──但在日本文壇,這已是公開的秘密,三島的老婆有什麼好糾纏的?但由於官司纏身,《三島由紀夫傳》在戲院發行之後,不敢推出DVD,遺珠滄海,令影迷失諸交臂。

《三島由紀夫傳》是史萊德自編自導之作,可惜二十年前選角不對,找了一個豬肉佬來演三島,今天找渡邊謙或真田廣之,配上史萊德的才華,可就完美了,尤其最後一幕,三島日出切腹,漫天紅霞,淒美無限,簡直是魂繞夢回的神篇。可惜劇本由編劇家自己執導,卻又遇不上好演員,一部電影就像生下來的孩子,一命二運,令人惋惜。

英國影壇近年最紅的編劇才子,非李察寇蒂斯(Richard Curtis)莫屬。寇蒂斯出身BBC,寫電視劇本出身,擅長喜劇,曾經為《戇豆先生》的主角路雲艾堅遜寫過一個系列叫做Blackadder,本土發跡。全球成名,靠《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》,從此發現小品是其所長。幾年之後的《摘星奇緣》,寫大明星茱莉亞羅拔斯在倫敦逛書店結識了窮店主曉格蘭。寇蒂斯的優點是精於寫「夢幻」──不是小男人跟六個麻甩佬一起偷窺狄娜出浴的那種,而是倫敦中產階級對美好生活的向往。後來的《真的戀愛了》,全片由十個片段交織而成,以剛上任不久的首相貝理雅為藍本,眾星拱月,間接給工黨擦鞋,是一部含蓄的政治宣傳品,把貝理雅治下的倫敦,講成像天堂一樣。這部電影在香港很賣座,教會了許多人什麼叫Feel Good,從此牙牙學語,這個名詞才在香港特區政府高官的中環飯局之間流行起來。

寇蒂斯厲害之處,是在小品的戲劇裡締造和諧。他的劇本或沒有一個是奸角。戲劇的張力在於正邪沖突,沒有壞人,沖突何來?從《四個婚禮》開始,寇蒂斯的喜劇都沒有壞蛋,但又寫出人世間的淒酸悲情:友人故去的悲痛、中年危機的情懷,還有失戀和單戀,一盞街燈把一條孤獨的身影拉得很長,星鬥漫天,明天永遠有希望。寇蒂斯的成名和發跡,碰巧遇上貝理雅振興英國經濟的十年,時勢造英雄。但自從英國出兵伊拉克,首相聲名狼藉,寇蒂斯的文曲星好像從此不那麼亮了,近年又沉寂下來。

編劇和導演到底誰是牡丹,誰是綠葉?像一九六○年希治閣的《觸目驚心》,誰都說是靠大導演壓場,但細看下來劇本也很精致。

女主角珍納李是鳳凰城一家地產代理商的女秘書。這一天是星期五,一個暴發戶拿著一信封的現鈔走進來買房子,他說他的女兒出嫁了,沒有什麼買給她,只買一座物業。一信封的現鈔,令珍納李怦然心動。這位暴發的買家說:「金錢雖然不是萬能,金錢不能買來快樂,但可以買走不快樂。」這句話的原文:Money cannot buy happiness, but it can buy off unhappiness,這就是編劇靈感交閃的金句了。四十年後誰都記得那著名的浴室刺殺的一幕,但片中這句話卻說盡了世間拜金的眾生相,對偶工整,比羅馬的西澤大帝或法國的拿破侖留下的名句更精警。沒有這句話,以後的一連串兇殺就毫無理據。金錢是萬惡之源,誰都會說,但《觸目驚心》的編劇採用了另一種方式,這就是創意。編劇名叫史提芬奴,在《觸目驚心》之後沒有幾部名作再面世,也許因為希治閣名氣太大,但一生人能寫這樣一個好劇本,也就不枉此行,大西洋兩岸,人才真多,看《觸目驚心》,人人都看希治閣的鏡頭畫面,沒有什麼人研究劇本。這出戲破格的地方很多,女主角開場後在全片三分一的進度之處死了,以後上來的全是配角。結尾找來一個警探,發表心理學的高論,解釋行兇動機,像老師講課,卻一字一驚心。香港的粵語片導演龍剛,後來學了這一套,在《飛女正傳》和《應召女郎》的結尾,自己扮道學家,大講耶穌,相當有趣。

英語電影編劇名家眾多,可能因為英語的緣故。用英語寫情話,不會太肉麻。英語世界戲劇傳統深遠,由莫理哀、蕭伯納到王爾德,人家的編劇都是在許多壇陳年紅酒中浸潤出來的,舉手投足皆是電光火石的金句。

寫作從來都靠天才,沒有得學的。不要相信什麼大學裡的寫作班,但偏偏編劇卻有理論,在先天才華和後天培訓之間。一部成功的商業電影,更加有方程式,但又要敢於打破常規,何處可破,何處可立,卻又看作者的眼光了。

好的劇本不過是一顆基因優良的卵子,還要等億萬條遊過來其中一尾幸運的精虫。精虫有許多條,卵子卻只有一個,因此四百年來舞台導演無數,莎士比亞卻只有一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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