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November 18, 2010

反潮流

2010年11月18日

美國傳記女作家張純如自殺,其家人最近披露,張純如生前有抑鬱症,張母說:「她不肯追隨大眾。(she didn't want to follow the crowd)」

「隨眾」,是一個人生的哲學議題。什麼時候該跟潮流,什麼時候該反潮流,許多人一生枉論飽讀書,也從來沒有分辨清楚過。

譬如孟子說:「雖千萬人吾往矣。」與張純如的思想一樣,就是逆潮流而行,絕不隨眾。但是,「六四」清場,香港有的投機政客為了討好「阿爺」,為屠殺辯護,由此而引伸不可以有民主普選,不惜給罵個狗血淋頭,他卻引述孟子,自稱「雖千萬人吾往也」。一副大義凜然,對於一個反智社會,這樣一拋浪頭,確實會令不少潮流中人自問:「或許他是對的,難道是我錯了嗎?」

何時應該隨眾,何時要抗逆而行?一般來說,在商業上,隨大眾潮流,爭議比較少。全世界都用iPhone和iPad了,用一隻食指,即可點畫成字,這是消費生活潮流,沒有理由你還堅持用毛筆「國粹」,擺出一副文天祥的遺老英烈之貌。科技、貿易、消費,必成大眾潮流,追隨不但沒有錯,而且應該。

但是人文的層次,「隨眾」這個名詞,就不是那麼簡單。譬如希特拉屠猶百萬,發動了一場血腥的世界大戰,罪惡早有公論,但是五十年代英國名史學家泰萊(AJP Taylor)偏偏逆潮流,他論說希特拉,說希特拉的「侵略野心」只不過是另一個拿破崙,收復《梵爾賽條約》失去的萊恩河流域土地,成王敗寇,打輸了仗,自然變成魔王。泰萊的高論一出,紛紛受譴責,但老先生堅稱這是「客觀」,他辯稱:無意為希特拉翻案,只是覺得史學潮流,一向捧揚勝利者,他覺得這是偏見。

泰萊就是想「雖千萬人吾往也」,以為留點「創見」在人間。老先生持此新論之際,聲譽已經高隆,不必像特區香港的一些無名政治小爬蟲一樣,故作嘩眾之聲,完全為了「搏上位」。他真的是想從「另類角度」對希特拉「重新書寫」,作「後殖民論述」(套用時下流行的一堆專嚇唬特區高官的偽學術詞彙,以示我並非與「潮流」為敵),但他錯了。

希特拉與拿破崙表面同樣是為了個人功業野心而侵略,但希特拉卻帶有一套仇恨的哲學。希特拉的侵略以「我的奮鬥」為思想基礎,其中除了肯定阿利安人是優種,尚把猶太人列為豬狗不如的劣裔。拿破崙的侵略,並無攻佔一城,即以種裔為標準,不分男女老幼,只要是猶太人,即格殺勿論。希特拉的仇恨,與毛澤東相若,前者對某一族裔,後者則特定宣布某一階級:地主與資本家,在這個星球上無生存的權利,如此殘暴的罪惡,又豈可獨樹一幟,以不隨眾為鮮奇?

連英國的知識分子,在蘇聯布爾什維克的革命浪漫成為流行症時,也會偶爾迷途失手,邏輯理性缺乏基礎的東方社會,可想而知。六十年代的香港,左右思想壁壘分明,香港的「愛國同胞」,為數約五十萬,蒙受人民公社式的組織生活照顧,每一個人,只是一個細胞。其時的「愛國左派」,緊跟大陸潮流,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,只見天安門廣場檢閱的百萬紅衞兵,場面盛大,情緒壯觀,便以為這是浩浩蕩蕩的「革命潮流」。加諸尼克遜委身訪華,「洋人終於也看得起我們了」,一時赤流蔓延全球,連非洲毛里塔尼亞的黑人游擊隊也手持毛著誦讀。頭腦簡單的人,就以為這是孫文所謂「世界潮流,浩浩蕩蕩」了,此時不趕上時代的快車,豈非掉隊的「落後分子」?中文「落後」這個名詞,由上海左傾幼稚青年奔赴延安開始,不知製造幾多悲劇。

趕不上潮流,就是「落後」了,豈知毛澤東在一九七三年卻來一句「要敢於反潮流」,原來是要鬥爭周恩來為首的經濟官僚派:「不怕殺頭,不怕坐牢,不怕離婚。」一下子把全國愚民聽懵了。原來何謂潮流,如同何謂黑白,完全由獨裁者一人憑高興定奪。

香港教育重工商,崇什麼高科技,輕視文史,尤其哲學,尤為社會的全盲障。於是該跟什麼潮流,以買股票、炒樓、全民換iPhone為時尚,這方面,沒有問題,因為這樣的潮流,跟隨與否,根本不必深層的思維。

然而涉及政策制定、人文辯論,譬如政府跟風,斥巨資建高鐵,或者普選之爭,何謂潮流,香港的「中環精英」全無獨立決斷能力,一切只能訴諸前英國殖民地開發的殖民DNA,不敢創造,只敢北望盲從。何謂「潮流」,最終還是要看「阿爺」喜惡——例如大陸建高鐵成風,中國科學界忽然有人質疑其實效了。香港怎麼辦?已經跟風上馬了,於是只有聽候「上面」何時打麻將轉打西風。香港的城門水塘,如果夠大,香港特府也會學着大陸斥資千億建一座水電站的。

中國人文史哲衰弱,獨立思考即成殘障,奴性世代,難以自拔。所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沙說:「讀文學,是抗拒極權的武器。」這句話為香港的「中環價值觀」所無,「中環精英」至死都不會明白。弱小的張純如小姐明白了,雖然她的南京屠殺研究,有粗疏之處,但張媽媽的一句話:「她不隨眾。」成為一個華裔留日女子最優雅的墓誌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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