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November 11, 2010

變形釋迦

2010年11月11日

最低工資立法,許多有識之士,疾呼不可,但特區政府沒聽進耳裡。為了政治理由,一意孤行。
你要算「最低工時」,香港的精明僱主,當然奉陪。一祭出「工時」這個名詞,就廢除了年薪、月薪、日薪,把工人的血酬,細分到一小時為單位。僱主刻薄?刻薄也是特區政府逼出來的,薪以時為掛鈎單位,老闆當然一小時六十分鐘秒秒替你算,到頭來,剝削更酷,能拿回家的工資更低。


一切都是合法。前殖民地商界精英安子介不是說「港法治港」嗎?大家樂的老闆在保安的時薪中扣除上廁所時段,絕對是遵守最低時薪的「港法治港」。保安萬一便秘,時薪二十八元,年紀大了,他在廁所裡哼哼唧唧的一蹲,需時一句鐘,一次方便,他就損失了吃麥當勞一個半套餐的金錢收入了。
這一切,早有許多人警告過了。大家樂事件,在法理上是沒有錯的,只能訴諸道德壓力。最好笑的是:大家樂的公關經理,是一位詩人,筆名黑教徒,活躍於七十年代香港文壇。黑教徒的詩,多有神來之筆,意象天馬飛躍。近四十年前,我在香港某大報的中學徵文獎得散文「冠軍」,獎金書券二百元。同年的詩組第一名,就是黑教徒君,其作品是一首短詩,名叫「紅鬃馬上的少年兵」,描寫戰場廝殺,氣勢磅礡,其中有敵軍敗陣,潰不成兵,「有如一群醉倒的釋迦牟尼」之句,其譎怪險奇,令人叫絕。詩人余光中對黑教徒作品青眼有加,許為文學新星。
大詩人對香港的下層疾苦,以前作品中甚為關愛,曾因葵盛圍的蝸居有鼠患,有憤於貧富懸殊,毅然成詩,聲援窮人。又有詩作,寫當年的摩囉廟街,指這條貧民的大笪地,像一條「神經兮兮的貓尾」。三十多年不見,詩人成為飲食大財團的發言人,談笑風生,表情豐富,比特區政府許多出席立法會的高官鮮活得多。拜文學之賜,許多家長重理工、輕文史,以為讀詩詞沒出息的,睇吓喇,這才是精英嘛。
最低工時,立法自作自受。特區政府崇洋入骨,模仿歐美成性,本來不是壞事。西方有耶教傳統,但是歐美的最低工資,絕不可在中國人社會中搬用,因為中國政治社會文化,滿嘴巴道德,實則毫無道德底線。

西方的社會福利,從富豪捐款到最低工資保障,其精神無非四個字,叫做「留有餘地」。福不可享盡,財不可賺盡,勢不可使盡,天主威嚴在上,不要把事情做絕。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卻相反,缺乏信仰,凡事必做絕,得勢不饒人,有風駛盡悝。譬如抓人去槍斃,槍斃就是了,事後還向哭得昏天暗地的死囚家屬,追討三毛錢「子彈費」,這就是毛澤東把事情做得絕絕的範例,希特拉的想像力自愧不如——希魔屠猶,最多只是叫猶太囚犯自己挖墳穴,然後就地掃射,屍體踢進壕洞,德軍自己把泥土填回去,從來沒有把培土填坑的那一小時「工資」,向死者的親屬追討回來,然後再把親屬幹掉的。
凌遲處死,也是把事情做絕的例子。刀割之數,越增越多,三千六百刀,分三天三夜執行,還規定每割十刀,劊子手一吆喝。為什麼要吆喝?因為防止死囚看着自己滿身鮮血,痛昏嚇暈。劊子手不讓他有片刻的失去知覺,硬要把人叫醒受苦。這也是死刑之中把事情做絕的史例,連魯迅也指出:西方人把人體解剖的學問,用於手術開刀救人,只有中國人把人體骨骼肌理的研究,用於如何令人慢慢痛苦死。槍斃前人犯割喉防叫口號,一脈相承這「三千年文化」,魯迅早看穿了:要來何用?
中國的士大夫山水畫,風格相反,都講究留白,不像西洋畫,把畫布空間,一筆筆填滿。中國詩詞,留白亦是技巧:「雞聲茅店月,人跡板橋霜」,沒有動詞,不須人物,意境盡在其中。中國的統治者,都以法家維持「穩定」,從秦代的商鞅始,即開二千餘年剝皮削骨膾肉吸髓無底線的「行政風格」,「商鞅,誠刻薄人也」,發明誅家抄族的人,自己也不得好死,落個五馬分屍的下場,值得後人舉杯叫好。
發水樓分「建築面積」和「實用面積」的巨大落差,工時扣如廁的分秒,都是一見空間,必釐毫佔盡的「無底線文化」。事情做絕,必無迴旋餘地,特府和中國式的「行政管理」,皆是同一思維。事情做絕,話也必然說絕:「英國人做得到的,中國人也做得到。」話說絕了,如果真有一樁是他做得到,你偏偏辦不到的呢,那時豈非太沒面子?但帝制三千年結構性的刻薄,糗事太多,早就沒面子了,只能把蟻民打造成集體失憶。一九六七年五月反英暴動,口號也叫得很絕:「不獲全勝,決不收兵。」結果有沒有勝呢?沒有,收了兵沒有呢?上面一聲令下,都收了。當初面容扭曲把話說絕的人,後來都當做沒說過。

中國式的口號刻薄無底線,遇政敵則「打倒在地,再踏上一隻腳,叫他永世不得翻身」,出產這種口號的民族,心智必不成熟,思想必幼稚,情緒必衝動,自相殘殺起來趕盡殺絕,必定比受「帝國主義侵略」更慘酷百倍。中國人的政治既無「底線」的寬餘,中國人的商業,亦必無「空間」的概念,地則比例,尺金寸土通通佔滿。上環舊式的士多雜貨鋪,貨品必定由地板堆塞到天花板,無尺寸可以轉身。華文傳媒的版面,與英文報紙不同——英文報紙一版,最多只刊用一幅精選攝影圖片,華文報紙則是生怕讀者覺得花了錢買報「唔抵」,零碎花雜,一宗車禍,可堆塞六、七張照片。當然,賺錢為先,「視覺效果」本來就是西方概念,如果我是華文報紙的老闆,我也會這樣做。
文化脈承了刻薄,這樣的社會,自然不知何謂「寬容」。寬容(Tolerance),與建築的空間(Space)概念一樣。航空公司的地勤都知道,手提行李上限廿公斤,巨包小包習慣爆額超重而又要大吵大鬧的,唯華人與賓人。一個不寬容的民族,必然崇尚擠擁、偏激、踐踏、喧嘩,到處不會留情,自然也缺乏理性、冷靜、邏輯與科學。日常生活的小事,可以引證歷史文化的大問題。教育的目的,就是要從另一個空間俯瞰這個可笑的世界。唯其在此一高度,無權威、無神話,真理是謊言,殘暴即公義,才看得出連釋迦牟尼都不過是一團泥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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