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November 29, 2007

陶傑 2007/11/29

人在Bel-Air

天價的豪宅樓盤,名字要染上一層「偽歐洲」、「假美國」的包裝,像凱旋門和比華利山。最近,還有一幢One New York,座落在深水長沙灣,還有一個樓盤,更加巴閉,用拉丁文和西班牙文Fusion,名叫Oceanus at Sausalito,地點為馬鞍山。連住在貝沙灣,為了彰顯高尚身份,記住不要用華文講出這個地名,即使向那個滿嘴金牙的小巴麻甩司機,告訴他:「Bel -Air有落」。你以上海口音說貝沙灣三個字,他會「藐嘴」,認定閣下是周正毅的親戚,憑炒起一個中石油的號碼住到這裏。如果字正腔圓的一聲Bel- Air(記住,Bel的那個L,要連覑Air的母音一起發音),那位司機大佬,會快樂地一伸手臂,那隻穿覑人字膠拖的黃腳板,專業而尊敬地貼覑油門,踏得正正的,實實的,方向盤一扭,歡欣地開向Bel-Air那一片法國南岸一樣的藍天碧海。在中國香港,誰都知道,一個越「不似中國香港」的環境地區,越值錢。像IFC的二樓商場,斜對面是city'super,這一邊是美式戲院,旁邊有一家書店咖啡館,裝修歐式,書架上擺設的是包裝豪華價貴的英文電影和設計叢書。香港和中國珠三角「連成一體」?看看又不像。不要信嘴皮上吹的一套,香港的地產商,都很「愛國」,但從來不會把樓盤命名為「東莞花園」、「樟木頭豪庭」、「海陸豐一號」的,怕消費者一看到名字,聯想到北姑、漁船和足底按摩店。要營造Feel Good氣氛,必定要令消費者覺得身處一個不像中國的社會,九龍城名校根德幼稚園,四十年前就摸通此一真理,根德,是英國東南部的一個郡,「回歸」之後,幼稚園的校長是不會改名為順德幼稚園的是不是?上海黃浦江邊的The Bund也一樣,殖民地洋建築的一座陽台,一家意大利餐廳,一室金髮碧眼的玩家,夾雜覑一兩個衣覑性感的章子怡,看上去就像倫敦巴黎,除了窗外那個東方電視台粉紅色的「娘」氣圓球,有點掃興。一切值錢的東西,都不像中國。當這個市場,明明在北嬸出沒勾引公園阿伯的地方,出現了一座「紐約一號」的豪盤,你就知道,為了消除悲情,天水圍改名為「六本木」,也為期不遠。我實在淺陋,看不到如此形勢,這個城市,如何會培養「國家情懷」和「民族自豪感」?因此,當你下次學舌表態,大罵李登輝,你在心中,也會對李前總統頂拜的,因為他本名岩里正男,他就是六本木、比華利山、One New York,以及在那片菜田馬鞍山冒起的Oceanus什麼蘇沙里圖。因為,別看他個個愛國得那麼成熟世故,每個人心中,沒有一座斷背山,卻有一座根德幼稚園。


坐看雲起時 老板在等你的電話

英國外相文禮彬,出席歐盟會議,事先寫好的一篇講稿,突然被首相白高敦召回,由首相親自刪改,再叫他誦讀。

堂堂外交大臣,連寫一篇演辭的自主權也沒有,有一個「大老板」像教車師傅一樣指指點點,臨時修改講辭。這樣的「治國」作風,不像民主的英國,倒像東方的宮廷國家,令英國選民嘩然。

文禮彬只有四十二歲,出身波蘭移民家庭,是地道的倫敦人。他中學會考一度不及格,要補考才過關,後來卻進入牛津讀哲學和經濟,竟然以一級榮譽畢業。牛津之後,文禮彬又留學麻省理工學院,大器晚成,九十年代初進入議院,成為工黨新貴,十年後出任首相,潛質巨大。

白高敦為什麼改動一位後輩的演辭?既然委任他為外相,理應充分信任。歐盟會議不是南北韓核彈會談,不過是七分客套、三分禮儀,連一篇演辭也不放心,選民對白高敦的印象開始惡化,覺得這樣的老板管理得如此細微,對英國不是好兆頭。

換了在中國,太上皇垂帘聽政,說三道四,是最正常不過的事。一個四十出頭的後生小子,當了大臣,更會有一幫老頭子竊竊私語,生怕他經驗不夠,被「外國勢力」誘惑,出賣所謂「國家利益」。一篇講稿,七八個老頭子用放大鏡反復細看十多回,絕不會成為新聞。

但英國是民主而尊重獨立人權的上國,白高敦如此一多手,就成為大新聞。為什麼幹預?可能是懼怕他缺乏經驗,或許白高敦天生是一副「微觀管理」(Micro Management)的強人性格,就像戰時的丘吉爾。又或許文禮彬這篇演辭寫得實在差。但總之在選民眼中,如此強勢的首相,不尊重伙記的獨立判斷和專業決策,不能接受。

在行政世界,只有兩種老板。一類是白高敦之流,美其名「Micro Management派」。這種老板的優點,在華文裡有大把詞匯以供讚嘆:「日理萬機」、「事必恭親」,還有什麼「鞠躬盡瘁、死而後已」。這一切陳皮成語,都是為一個心胸狹窄、猜忌多疑的皇帝制度而度身訂做的,顯示一個社會,處處精英層層伙記,不外是菲傭一樣的奴人。

另一類,就像美國前總統列根一樣,虛位高踞,權力切實下放給各部門首領。中環寫字樓的文員白領最熟悉了,這叫做Power Delegation,權力下放,讓下面的小主管得以大顯身手,獨立決策。

身為打工仔,有的天生懶惰,不肯負責,像特區政府許多政務官,最喜歡白高敦這類連一篇講辭也要最後定奪的「好老板」,原因十分明顯:上司多插手,自己的責任也分兩份,事情砸了鍋,可以推諉。就像清末李鴻章簽署割讓中國土地的條約,誰都知道條款細節要向慈禧請示,讓紫禁城裡那個老女人點了頭,奴才方顫顫抖抖拿著毛筆簽字。一部很有趣的清末中國歷史,到今天,只有三成人罵李鴻章是漢奸,絕大多數都認定慈禧這才是真正的賣國賊。

所謂Power Delegation,要在一個互相信任的健康社會才行得通。美國人行這一套甚為有效,美式的辦公室就像一艘航空母艦,人力總動員,朝氣蓬勃,地位平等,人際關系光明正大。一個公民社會,一起合作,大家先不互相猜疑,都假設對方是誠實而悉力以赴的專業工作人,體育精神至上,老板就放心下放權力。

但是打工仔也不要蒙騙上司和同事,一旦出賣了他人的信任,等同自我侮辱,從此成為永遠受排擠的社會放逐者(Social Outcast)。在一個人人懂得自愛自重的社會,行政管理權力下放,人人都可以發揮年輕的創意和潛力。美國的國力,連法國總統也讚嘆為「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」,就是靠如此宏觀的行政管理制度建成的。

華人打工仔有一副「請示上司」DNA慣性。凡事不敢決定,總要「問一問老板」。許多老板平時閉目養神,也裝出一副Power Delegation的樣子,他或許在美國讀完一個MBA回來,假裝學了一點「鬼佬作風」,高高在上,說一句「你自己主意啦」,其實心裡在等待──你千萬不要自己真「」主意,連廁所裡用什麼顏色的廁紙,都打個電話問一問。

中國人的老板即使在遊艇上曬太陽,閑來在東莞打高爾夫,咬著一口雪茄,不論多麼悠閑,心裡也痒痒地在等待一個請示電話。下面的人跟從主子久了,自然心領神會,老板癒搖頭擺手,癒叫「你們自己決定」,癒是要交給老板「主意」,這句話千萬不要相信,這是中國人社會打工生存的第一心法。

中國的企業組織,幾全是「微觀管理學派」,對於萬千打工仔,反而是好消息。因為這家公司雖然上市,遵守美式華爾街的規條,實際上硬是一座小宮廷。閣下年薪五百萬,職位CEO,其實什麼也不必用大腦,只要電話裡有老板在高爾夫球場的直通線便可。如此薪高糧準、不必負責的肥缺,即使到北極的愛斯基摩人裡也找不到。因此在中國成語中,有大量詞匯度身訂做,形容這種兩千年不斷的制度,叫做「蕭規曹隨」、「墨守成規」、「明哲保身」之類,還有「多做多錯,不做不錯」這類成語在英文裡是幾乎沒有的。由此可見,西中兩大文化之差異。

許多打工仔踏出校門不久,就會揣摩上意了。許多年前,一位大老板開了一家出版社,請了一個女作家來當編輯。這位老總管三天差五的就給大老板打電話,請示這本書該不該出版,詢問哪位作者的作品該不該加印,大老板被她煩得光火了,一句頂回去,你的職責是總編輯,什麼事都問我,還請你來做什麼?這就是中國打工仔的為難之處了。以為職位與薪水相稱,事事獨斷專行,久而久之老板懷疑你「功高震主」、妄想「另立山頭」。多打電話問兩句,他又認為你優柔寡斷,缺乏行政能力。有時公司招牌明明是美國的跨國企業,但在上海或香港的分部,這個亞太區的頭頭不是鬼佬,是黃面孔的人士。在宏觀上,這家公司是列根特色,但在「具體」的區域微觀裡,你的上司還是一個中國小皇帝。

白高敦幹預文禮彬的風波,令人驚異,堂堂英國,難道北冰洋融化的溫室效應,其思維辦事能力,怎麼也「中國化」起來?如果我是英國選民,一定要把這件奇案追查個水落石出,否則國將不國,當一歐洲都讓融化的冰塊洪水淹沒,就是世界末日的來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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