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July 14, 2010

金剪刀

英國人彼得,是中環的金剪,獨身,本來在中環擺花街的寓所替人理髮,平時索價三千,據說許多名人,都是他的主顧。

彼得喜歡住在遠東,一剪走天涯,他的理髮工藝,不只是job,而是視為profession,每一個主顧的頭顱,在他雙手之間,像米開朗基羅的一塊大理石,他把頭髮當成作品。

彼得給我剪髮時,愛炫耀他那把傍身不離的金剪刀,剪刀是在日本京都買的,他叫我猜多少錢?「港幣三百。」我說,故意壓一壓價:「中國杭州從前的張小泉,二十年前在國貨公司也只賣三十元而已。你的這一把,算上通脹,三百元,應該冇幾塊錢找贖了。」

「三百?」他怪叫起來,知道我曲線嘲笑他:「港幣三萬!」說了一句粗口,繼續滔滔不絕罵着英國政府,一面給我剪髮,一面看着鏡子,這就是專業。

三個月前,彼得結束小生意,決定北上大陸。「租金他媽的太貴了,屎!香港人真是天生的奴隸,生活受這樣無情的壓迫,還不造反,我受不了,我走了。」

原來在上海,有人重金禮聘,請彼得開剪髮學堂。我表示恭賀:「世界的未來在中國,英美國民將來的幸福,在於Made in China。香港的什麼港人治港,想超越殖民地管治?不可能的,你身為英國人,一定明白我的意思。」我祝鬼仔大展鴻圖。

上星期我在文華酒店的錢納利酒吧(Chinnery Bar),出版社給我租了一個上午,替我的英文散文集拍封面照,我換了一身Blanc de Chine的唐裝,站在名畫家錢納利畫的一幅清官肖像前,還沒站定,手機響起。

原來是彼得打來的電話。「你在哪裡?」我問:「在上海?」彼得在那裡,罵了幾句粗口,他已經返回家鄉。

我以為彼得在上海長居,原來他最近收拾行裝,打道回國。因為在上海,有一天他上剪髮課,一個課室,十來個學生,還有一位當地的導師。彼得拿出幾把剪刀,叫一個模特兒披一塊白布,坐在椅上,示範刀法。

剪了幾下,彼得說要小便,溜進廁所,走出來的時候,看見小桌子上放着的一排剪刀,少了一把。中國人很識貨,最貴的那把日本金剪,價值三萬,不翼而飛。

金剪刀現場失竊,這位英國老師怪叫起來,英國人教學,這把剪刀,就像日本幕府時代武士隨身攜帶走江湖的劍刃,如同命根。彼得馬上翻臉,環視全場:誰偷的給我拿回來,不然,我就不再上課。

一室的學生,沒想到洋人老師脾氣如此之大,鴉雀無聲,彼得僵持着,怒目而視,一時氣氛尷尬。五分鐘之後,本地的導師打圓場:你仔細數一數,有沒有搞錯,拉搭在別處什麼地方?

彼得一聽,怒火更盛,分明把他當傻子嘛,馬上作勢收拾細軟。導師一看,這樣沒法子向上頭交代,說:「好吧,我替你向他們逐一盤問。請老師走出課室外,吸一口煙,冷靜一下。一定可以搞定。」

彼得在走廊,才吸了半枝煙,導師把他叫進來,金剪刀果然找回來了,不多不少,排列在桌子上。導師滿臉陪笑,說是其中一名學生擺了烏龍,順手拈來把玩一下,並無偷物之意,一場誤會。

剪髮的男模特,一直披着一塊布,頭剪了一半,一直巴巴地坐着。彼得忍着氣,把半節課上完,馬上向僱主辭職,回酒店公寓收拾行李回英國。

「你有沒有誤會?」我捉狹說:「洋人的貴重物品,以上海人的性格,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偷的。中英兩國人民,有很大的文化隔閡,中國人沒有偷,他或許以為你進廁所大解,需時十五分鐘,有人把金剪刀拎過來傳閱,哪知你提早回來,他們嚇一跳,把剪刀藏了起來。你該先打聲招呼,向他們說明,進廁所只是小便,兩分鐘即回。你沒有說,是你的責任嘛。」明知解釋牽強,但在關鍵時刻,我總要偏袒一下炎黃子孫。

彼得自然不信,他說,沒想到中國人連這點教養也沒有,講了一通讓愛國維園阿伯怒髮衝冠的罵一句「狗屁」台詞,為存忠厚,不另贅述。

他覺得連一班學生也沒這等誠信,再教下去沒有什麼意思。我問他:「你這就走了,傷害中國人民感情,他們會想到鴉片戰爭的。」彼得本來是一位左派人士,出身草根,如果沒一點國際主義精神,不會來到遠東定居的。我故意氣他一氣——還是 EM福斯特的小說《印度之路》說得好,想一個老實忠厚的英國人學壞,很容易,叫他在印度住上兩個月就行。

上海遍地五星酒店,高樓大廈,像許多評論人所說的:中國人用錢堆搭起許多硬件,就是缺乏道德修養的軟件。彼得的上海之行,親身體驗,對於他拓闊視野,也是一種寶貴經驗。

我覺得好笑的,不是中國人連洋人一把剪刀都要偷,而是理髮這門手藝,也要請一個英國人重金教授。中國人剃頭,即使從清代算起,剃了三百年,不也有自己的傳統手藝?李翰祥的《一樂也》許冠文主演,不也演過一個把西瓜當人頭學用剃刀的理髮小師傅?

難怪曾特首為政改方案辯護,要援引英國政府的認同,力壓余若薇。我告訴彼得:安心休養一兩個月,再回來香港,英國經濟不行,精英都離國往外跑,來香港吧,至少,那天上午,我在文華酒店的錢納利酒吧,脫下的外套,內有錢包一個,含現鈔三千元。另加信用卡身份證,擱在一旁的沙發,一個上午,錢包完好無缺。

在香港,我知道我不必提防,因為一百五十年殖民地管治,這個地方有最低保障,我換回外衣,覺得比起彼得,我很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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