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November 10, 2005

擁 抱 十 一 月 的 幽 冷 和 孤 清

2005年11月10日

每 到 十 一 月 , 總 想 起 在 英 國 讀 書 時 的 日 子 。
  
  許 多 人 只 喜 歡 英 國 的 五 月 和 六 月 , 初 夏 的 綠 草 像 一 條 無 邊 的 新 氈 子 , 開 着 滿 地 的 小 黃 野 花 一 直 鋪 到 天 邊 。 許 多 人 不 喜 歡 英 國 的 十 一 月 , 因 為 氣 候 陰 冷 幽 森 , 不 是 催 情 和 求 偶 的 季 節 。
  英 國 的 五 、 六 月 , 是 屬 於 情 人 的 , 而 十 月 底 到 十 一 月 , 卻 屬 於 哲 學 家 。 住 得 久 了 , 我 反 偏 愛 英 國 的 深 秋 , 正 喜 其 沉 寒 濕 鬱 , 天 地 都 像 翳 悶 成 一 座 多 風 的 露 天 監 獄 。 如 果 習 慣 了 香 港 所 謂 夜 夜 笙 歌 的 卡 拉 OK 和 麻 雀 消 費 生 活 , 英 國 的 十 一 月 , 會 叫 人 悶 得 七 孔 流 血 。 然 而 如 果 熬 得 住 英 國 的 十 一 月 , 而 且 一 住 十 年 , 有 如 李 廣 征 北 、 蘇 武 牧 羊 , 不 練 就 成 一 位 思 想 的 將 軍 , 也 會 禪 定 成 一 個 高 僧 。
  
  因 為 天 愁 地 慘 的 十 一 月 是 一 個 「 慎 獨 」 的 季 節 : 日 短 夜 長 , 森 林 濕 冷 多 霧 , 英 國 人 不 擅 社 交 , 十 一 月 更 不 喜 歡 冶 遊 。 十 一 月 是 一 個 沒 有 人 特 別 想 理 睬 誰 的 月 份 , 家 家 戶 戶 準 備 過 聖 誕 , 在 節 日 的 欣 喜 之 前 , 更 有 一 份 內 斂 的 寧 靜 和 期 待 。
  
  剛 去 英 國 的 第 一 個 十 一 月 , 那 時 我 的 年 紀 小 , 還 不 能 太 「 適 應 」 一 個 異 域 。 中 學 的 功 課 有 點 艱 深 , 我 要 惡 補 莎 劇 課 。 那 一 年 我 讀 莎 劇 《 凱 撒 大 帝 》 , 許 多 艱 古 的 生 詞 , 牛 津 詞 典 也 幫 不 了 忙 。 那 一 年 的 十 一 月 我 很 無 助 , 像 一 個 人 掉 進 了 一 座 冰 窖 子 。 我 中 學 的 一 位 教 師 對 我 很 好 , 在 一 個 週 末 , 他 把 我 接 到 他 家 裡 住 , 與 他 太 太 和 小 孩 一 起 聊 天 。 晚 飯 之 後 , 他 帶 我 到 附 近 的 一 座 小 劇 院 , 原 來 那 裡 剛 好 上 映 由 馬 龍 白 蘭 度 和 占 士 美 臣 主 演 的 《 凱 撒 大 帝 》 電 影 版 。
  「 讀 莎 劇 , 像 你 剛 從 香 港 來 , 只 啃 課 本 是 不 可 能 全 明 白 的 , 必 須 看 戲 。 這 家 戲 院 剛 好 上 映 這 部 舊 片 子 , 好 好 看 吧 , 一 面 回 味 台 詞 , 你 會 明 白 的 。 」
  
  老 師 和 我 看 完 了 這 齣 五 十 年 代 的 舊 片 子 , 對 於 一 部 波 濤 澎 湃 的 戲 劇 , 雖 然 還 不 算 洞 澈 , 在 課 文 裡 許 多 想 不 通 的 情 節 和 對 白 , 在 銀 幕 上 化 為 影 像 , 什 麼 都 e 通 了 。 我 第 一 次 領 略 讀 書 的 樂 趣 。
  
  那 一 夜 散 場 之 後 , 老 師 帶 我 走 進 街 角 的 小 酒 吧 , 火 爐 中 燒 着 一 綑 枯 枝 。 木 造 的 舊 地 板 , 紅 漆 綠 書 的 老 招 牌 , 老 師 與 我 一 起 討 論 戲 中 的 人 物 , 特 別 是 布 魯 圖 和 馬 克 安 東 尼 兩 人 在 凱 撒 遇 刺 之 後 對 羅 馬 人 發 表 的 著 名 的 演 說 。 一 部 偉 大 的 作 品 , 頓 時 我 全 明 白 了 。
  
  十 一 月 的 英 格 蘭 小 鎮 , 夜 來 得 特 別 早 , 街 燈 也 特 別 暗 。 與 老 師 走 在 街 上 , 馬 路 沒 有 幾 個 行 人 , 遠 方 的 郊 野 一 排 杏 樹 , 像 許 多 隻 合 十 的 枯 掌 , 向 滿 天 的 繁 星 禱 告 。 幾 盞 汽 車 的 車 頭 燈 在 一 層 薄 霧 中 出 示 着 , 像 幾 頭 史 前 怪 獸 的 眼 睛 。 我 第 一 次 感 覺 人 生 的 淒 苦 和 孤 獨 , 而 那 種 無 邊 的 冷 寂 , 卻 不 令 人 哀 痛 , 倒 令 人 淒 然 清 醒 。
  
  十 一 月 的 英 國 , 為 我 帶 來 某 種 頓 悟 , 我 開 始 愛 上 這 個 季 節 。 在 大 學 的 那 幾 年 , 無 論 校 園 的 宿 舍 和 學 院 有 什 麼 活 動 , 我 都 喜 歡 在 十 一 月 抽 它 一 個 週 末 獨 自 旅 行 。 第 一 次 去 愛 丁 堡 也 是 十 一 月 , 走 出 火 車 站 , 才 下 午 五 點 鐘 , 但 見 天 灰 地 暗 , 路 人 行 色 匆 匆 , 我 獨 自 一 人 , 走 過 火 車 站 外 的 橋 頭 , 遠 眺 那 座 傲 峙 在 山 嶺 上 的 著 名 的 古 堡 , 想 起 詩 人 艾 略 特 的 《 荒 原 》 。 我 一 個 人 在 街 上 , 穿 一 襲 長 衣 漫 步 了 一 個 黃 昏 , 經 過 一 家 戲 院 , 買 票 進 了 場 , 記 得 那 齣 電 影 正 是 《 飛 越 瘋 人 院 》 。 一 個 人 看 電 影 , 是 那 麼 興 味 盎 然 。 今 天 , 我 再 也 沒 有 那 一 份 孤 寂 的 激 情 了 , 在 香 港 我 討 厭 一 個 人 走 進 戲 院 , 但 是 那 時 候 , 我 懂 得 享 受 獨 處 , 我 是 我 自 己 的 國 王 。
  
  在 十 一 月 , 我 去 過 英 格 蘭 東 南 部 的 多 佛 海 港 , 獨 自 在 沙 灘 散 步 , 低 聲 唸 着 維 多 利 亞 詩 人 阿 納 德 的 名 詩 《 多 佛 海 濱 》 : 「 讓 我 們 真 誠 相 守 。 世 界 在 我 們 眼 前 像 一 片 夢 土 , 如 此 美 麗 , 如 此 新 穎 , 如 此 紛 采 多 姿 , 卻 沒 有 歡 娛 , 沒 有 愛 , 沒 有 光 明 。 是 那 麼 虛 幻 , 沒 有 寧 靜 、 孤 立 無 援 。 我 們 站 在 幽 暗 的 原 野 , 在 紛 亂 的 宇 宙 和 戰 亂 當 中 , 看 無 知 的 兵 馬 在 黑 夜 中 衝 鋒 … … 」
  
  阿 諾 德 寫 下 這 些 詩 句 的 時 候 , 就 站 在 同 一 個 海 邊 , 白 堊 的 懸 崖 聳 立 在 夜 色 裡 , 與 我 一 樣 , 他 看 見 潮 打 空 城 寂 寞 間 的 浪 花 , 看 見 海 平 線 上 的 兩 星 漁 火 。 在 那 一 刻 , 我 有 如 觸 電 , 我 感 受 到 古 今 浮 幻 人 天 之 間 的 一 刃 靈 契 , 深 深 刻 劃 在 心 頭 , 我 與 百 年 前 的 詩 人 在 精 神 的 空 間 裡 深 深 地 握 了 手 。
  
  在 十 一 月 , 我 去 過 的 地 方 很 多 , 南 方 的 布 萊 頓 , 蘇 格 蘭 邊 境 的 古 鎮 卡 萊 爾 , 還 有 威 爾 斯 境 北 的 湖 區 。 我 喜 歡 這 種 在 森 冷 中 的 放 逐 感 覺 , 沒 有 朋 友 , 沒 有 親 人 , 也 沒 有 情 人 。 我 坐 在 公 園 裡 餵 灰 鴿 子 , 把 自 己 坐 成 一 尊 銅 像 。 我 站 在 城 堡 上 遠 眺 大 西 洋 把 自 己 站 成 一 季 空 阔 的 冬 天 。
  
  「 昨 夜 西 風 凋 碧 樹 , 獨 上 高 樓 , 望 盡 天 涯 路 」 , 就 是 這 般 心 境 吧 。 在 外 國 讀 書 是 好 的 , 去 英 國 讀 文 學 、 西 史 、 哲 學 , 更 是 別 有 一 番 難 以 言 銓 的 圓 融 , 那 樣 的 經 驗 , 有 如 一 個 謫 守 邊 戍 的 孤 兵 , 一 個 人 在 炮 樓 , 架 起 他 的 槍 , 在 準 星 裡 夜 夜 瞄 準 一 顆 幽 冷 的 北 極 星 。
  
  許 多 年 之 後 , 我 才 去 了 一 次 莎 士 比 亞 的 故 鄉 史 特 拉 福 , 那 時 方 好 是 盛 暑 , 我 與 同 學 一 起 去 那 裡 的 皇 家 莎 劇 院 看 了 《 暴 風 雨 》 。 散 場 之 後 , 我 們 在 河 邊 的 酒 館 買 了 一 杯 香 檳 , 坐 在 河 畔 的 草 坡 上 , 看 着 河 上 的 兩 羽 黑 白 的 天 鵝 。 我 想 起 帶 我 去 劇 院 的 那 位 英 文 老 師 , 沒 有 他 的 關 懷 , 也 許 我 上 不 了 大 學 。
  
  「 你 在 想 什 麼 呢 ? 」 同 學 問 。
  
  「 沒 什 麼 」 。 我 一 撥 微 風 吹 亂 了 的 頭 髮 : 「 我 只 是 想 起 我 的 家 鄉 香 港 , 那 海 港 之 畔 的 許 多 繁 華 的 高 樓 大 廈 。 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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