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November 17, 2005

我 記 憶 中 的 兩 位 良 師

2005年11月17日

人 不 到 成 熟 一 點 的 年 紀 , 不 會 回 憶 而 且 感 激 少 年 時 代 的 老 師 。
  
  我 要 感 激 的 老 師 不 止 一 位 , 我 不 是 博 士 研 究 生 , 也 不 是 鋼 琴 家 , 沒 有 經 歷 過 中 世 紀 修 道 院 的 師 徒 教 育 制 。 我 讀 中 學 時 的 理 科 成 績 平 平 , 影 響 我 的 老 師 好 自 然 是 語 文 的 幾 位 。
  
  中 學 時 代 的 國 文 教 師 是 黃 兆 顯 先 生 , 他 在 嶺 南 中 學 教 授 中 國 語 文 和 文 學 。 黃 兆 顯 也 是 書 法 家 , 但 精 研 書 法 而 建 立 了 國 際 聲 譽 , 是 他 離 開 教 育 界 之 後 的 事 。 黃 兆 顯 老 師 教 我 的 時 候 , 他 才 三 十 出 頭 , 思 想 頗 為 偏 激 , 因 為 他 學 貫 中 國 經 史 詩 詞 , 因 少 年 時 英 文 成 績 不 好 , 考 不 進 大 學 。 黃 老 師 的 座 右 銘 是 「 只 求 學 問 , 不 求 學 位 。 」 喜 歡 教 導 學 生 : 「 做 人 不 可 有 傲 氣 , 卻 不 可 無 傲 骨 」 。 這 些 話 今 天 聽 來 像 有 點 老 生 常 談 了 , 但 對 於 一 個 中 學 生 卻 是 影 響 畢 生 思 想 志 趣 的 棒 喝 。
  
  黃 兆 顯 先 生 是 帶 着 一 股 激 憤 教 學 的 。 殖 民 地 教 育 對 中 文 的 輕 視 , 文 化 大 革 命 期 間 中 共 對 中 國 文 化 的 摧 殘 , 令 蝸 居 香 港 的 知 識 分 子 幾 有 亡 國 之 痛 , 錢 穆 、 牟 宗 三 、 唐 君 毅 等 學 者 在 新 亞 書 院 薪 傳 中 國 文 化 的 香 胤 , 在 中 學 , 似 乎 只 有 黃 兆 顯 師 在 教 室 裡 對 中 國 和 香 港 有 愛 恨 交 纏 的 一 份 偏 執 。 他 喜 歡 手 抄 許 多 補 充 教 材 , 在 教 育 司 署 的 中 國 語 文 課 程 之 外 向 學 生 灌 輸 中 國 文 化 , 其 中 有 一 首 文 天 祥 的 七 律 , 是 黃 兆 顯 老 師 親 授 : 「 江 南 啼 血 送 殘 春 , 飄 泊 江 天 萬 里 身 。 漢 末 固 應 多 死 士 , 周 餘 乃 止 一 遺 民 。 乍 看 鬚 少 疑 非 我 , 只 要 心 存 尚 是 人 。 坐 擁 牢 愁 書 眼 倦 , 土 床 伸 腳 任 吾 真 。 」 國 士 悲 憤 、 烈 士 哀 愁 , 我 那 時 只 是 中 學 生 , 並 不 明 白 , 只 覺 文 字 淒 美 , 黃 兆 顯 老 師 推 介 的 詩 詞 , 我 首 首 背 誦 , 而 且 因 為 他 的 啟 蒙 , 我 在 書 店 中 翻 購 中 國 詩 詞 的 課 外 書 , 中 文 寫 作 的 一 點 點 根 基 , 正 是 拜 黃 老 師 授 業 的 幾 年 。 那 幾 年 所 學 沒 想 到 令 我 終 身 受 用 , 所 謂 春 風 化 雨 , 風 是 不 知 道 自 己 的 貢 獻 的 。 我 沒 有 什 麼 成 就 , 不 敢 辱 及 黃 師 的 清 名 , 只 是 想 提 醒 香 港 的 中 學 語 文 教 師 : 無 言 中 播 下 的 種 子 , 你 們 自 己 也 不 會 知 道 , 不 要 忽 略 課 堂 裡 的 每 一 節 講 演 , 一 番 心 血 是 不 會 枉 拋 的 。
  
  我 在 大 學 選 讀 了 英 國 文 學 , 現 在 回 想 起 來 也 覺 大 膽 。 在 英 國 唸 英 國 文 學 , 須 與 本 地 的 學 生 競 爭 , 我 從 來 沒 有 報 考 過 牛 津 和 劍 橋 , 或 許 這 一 點 點 謙 卑 , 令 我 神 差 鬼 使 地 進 了 華 威 ( University of Warwick ) 。 導 師 是 一 位 名 叫 羅 森 ( C. J. Rawson ) 的 教 授 , 第 一 個 學 期 的 第 一 課 , 他 教 一 部 巴 比 倫 史 詩 。 羅 森 在 上 海 出 生 , 或 許 因 為 如 此 , 他 對 我 甚 為 眷 顧 。 大 學 第 一 年 還 要 讀 中 世 紀 英 國 文 學 , 開 學 要 讀 一 本 古 英 文 的 長 詩 《 葛 溫 爵 士 和 綠 武 士 傳 》 , 講 亞 瑟 王 手 下 的 一 名 圓 桌 武 士 的 奇 遇 。 雖 然 在 英 國 的 高 中 讀 過 十 四 世 紀 詩 人 喬 叟 的 《 肯 特 布 雷 故 事 集 》 , 但 撰 寫 《 綠 武 士 》 的 是 一 位 佚 名 詩 人 , 風 格 比 喬 叟 艱 深 許 多 , 幾 千 行 的 詩 句 無 一 字 認 得 。 第 一 個 學 期 , 我 一 面 忍 住 淚 水 , 一 面 在 大 學 宿 舍 的 房 間 裡 夜 夜 通 宵 查 字 典 。 宿 舍 的 環 境 很 好 , 窗 外 有 一 片 樹 林 和 草 原 。 大 學 的 校 規 , 中 世 紀 英 國 文 學 這 一 張 卷 要 把 三 分 之 二 學 生 「 肥 」 掉 。 我 知 道 如 果 過 不 了 這 一 關 , 就 要 跟 大 隊 補 考 , 補 考 還 不 及 格 , 我 就 要 回 香 港 。
  
  我 只 有 找 羅 森 教 授 訴 苦 。 他 是 一 個 滿 面 鬍 子 的 小 胖 子 , 坐 在 一 張 大 沙 發 上 授 課 , 講 課 時 兩 腳 吊 在 半 空 , 像 一 個 喜 劇 演 員 。 他 指 導 我 如 何 修 習 , 該 看 什 麼 課 外 書 。 他 慈 愛 地 告 訴 我 : 「 不 要 緊 , 以 你 上 我 的 史 詩 課 的 表 現 , 你 會 沒 事 的 , You’ll be all right 。 」
  
  然 後 他 講 到 幼 年 時 上 海 的 記 憶 , 又 告 訴 我 他 去 過 香 港 旅 行 , 在 海 鮮 舫 上 , 侍 應 叫 他 自 選 一 條 「 游 水 龍 蝦 」 , 他 覺 得 很 殘 酷 , 與 侍 者 吵 了 起 來 。 羅 森 是 一 位 勤 懇 的 教 授 , 我 每 次 敲 他 的 房 門 , 他 都 在 案 前 埋 頭 做 研 究 , 他 早 年 的 學 生 成 名 作 是 從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看 社 會 政 治 。 在 閒 談 之 中 , 他 暗 示 我 應 該 也 讀 一 次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的 原 著 , 但 我 說 我 在 香 港 的 兒 童 畫 報 裡 讀 過 小 人 國 歷 險 記 的 故 事 , 覺 得 很 有 趣 — — 言 下 之 意 , 自 然 是 為 自 己 的 疏 懶 找 一 個 藉 口 。 羅 森 有 點 失 望 , 但 原 諒 了 我 的 無 知 。 許 多 年 之 後 , 當 我 在 社 會 工 作 , 讀 了 半 部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之 後 , 才 知 道 這 本 小 說 不 止 是 一 冊 有 趣 的 連 環 圖 之 簡 單 。 我 想 回 頭 向 羅 森 討 教 , 但 他 已 經 轉 去 耶 魯 。
  
  那 一 年 , 我 的 中 世 紀 英 國 文 學 一 卷 及 格 了 , 不 必 補 考 。 放 榜 那 天 我 與 幾 個 英 國 同 學 在 打 桌 球 , 我 連 輸 兩 局 , 一 面 顫 抖 着 給 羅 森 教 授 打 電 話 。 在 電 話 中 他 說 : 「 你 及 格 了 , 總 成 績 平 均 是 一 個 二 級 甲 , 你 這 次 很 幸 運 , 記 住 可 不 要 翹 尾 巴 , 恭 喜 你 晉 身 二 年 級 , 我 們 十 月 見 。 小 子 , 盡 情 享 樂 吧 。 」
  
  我 不 會 向 青 少 年 特 別 推 薦 在 大 學 選 修 英 國 文 學 , 除 非 你 特 別 狂 熱 地 喜 歡 , 因 為 十 八 九 歲 的 年 紀 , 是 永 遠 不 可 能 完 全 透 徹 地 欣 賞 一 部 文 學 經 典 的 神 髓 的 , 許 多 哲 理 , 一 個 人 要 到 三 十 歲 以 後 才 漸 漸 明 白 。 讀 英 國 文 學 , 一 個 大 學 畢 業 生 的 所 謂 「 創 見 」 , 很 難 不 超 越 前 人 批 評 家 的 牙 慧 和 洞 悉 , 正 如 我 許 多 年 後 真 正 涉 獵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, 才 明 白 在 羅 森 教 授 的 辦 公 室 裡 , 我 當 天 的 渺 小 。
  
  也 正 如 我 在 看 了 畢 比 特 主 演 的 《 木 馬 屠 城 記 》 , 才 重 溫 了 跟 隨 羅 森 教 授 讀 過 的 荷 馬 史 詩 。 銀 幕 上 的 火 光 , 掩 映 着 我 讀 大 學 時 的 記 憶 。 我 想 起 那 時 教 授 的 一 些 我 聽 不 明 白 的 詮 釋 , 現 在 才 經 歷 了 一 次 豁 然 開 朗 的 反 芻 。 那 天 看 完 了 電 影 , 我 回 家 上 網 , 在 耶 魯 的 網 頁 找 到 了 羅 森 的 網 頁 和 照 片 — — 畢 業 的 那 一 年 , 他 鼓 勵 我 去 美 國 讀 比 較 文 學 博 士 , 但 我 沒 有 聽 他 , 因 為 我 自 知 不 是 修 道 院 裡 能 靜 心 面 壁 的 那 種 人 才 。 羅 森 已 經 老 了 , 他 的 鬍 子 花 白 , 頭 幾 全 禿 , 但 還 是 那 麼 胖 , 一 雙 眼 睛 透 着 童 真 。 我 幾 乎 想 馬 上 傳 給 他 一 個 電 郵 , 告 訴 他 , 這 二 十 年 來 我 在 海 角 天 涯 , 是 如 何 想 起 他 的 音 容 和 教 益 , 後 來 如 何 補 讀 了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, 我 想 問 他 老 來 還 有 沒 有 重 遊 上 海 , 我 懷 念 他 辦 公 室 裡 的 那 股 煙 斗 氣 味 。 但 我 終 也 沒 有 傳 出 電 郵 , 我 想 , 一 個 教 史 詩 的 學 者 , 他 早 已 參 悟 了 古 今 的 生 死 興 亡 , 即 使 一 個 學 生 向 他 作 一 點 小 小 的 懺 悔 , 他 只 會 付 諸 一 笑 , 說 : 「 啊 , 是 你 嗎 , 你 也 在 這 裡 ? 不 必 言 悔 , 你 沒 有 事 的 , You’ll be all right 。 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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