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July 28, 2005

聞 道 長 安 似 弈 棋

2005年7月28日

在 英 國 讀 書 , 不 能 把 人 關 在 圖 書 館 和 臥 房 , 生 活 是 一 個 超 級 的 課 堂 。 倫 敦 是 真 正 的 國 際 都 會 , 英 國 是 現 代 文 明 的 殿 堂 , 就 像 中 國 唐 代 的 長 安 , 通 衢 大 道 , 是 世 界 的 一 個 大 江 湖 , 能 隨 時 遇 上 五 湖 四 海 的 朋 友 。
  
  在 英 國 讀 書 生 活 , 最 大 的 好 處 是 不 必 周 遊 列 國 , 也 能 結 識 國 際 上 各 路 遊 俠 和 騎 士 。 我 剛 到 英 國 , 認 識 的 第 一 位 異 國 朋 友 , 是 一 位 南 斯 拉 夫 的 年 輕 人 。 他 名 叫 維 奇 , 來 自 巴 爾 幹 半 島 的 史 哥 皮 亞 ( Skopje ) 城 。 那 時 是 七 十 年 代 末 , 南 斯 拉 夫 仍 由 強 人 鐵 托 統 治 , 隸 屬 共 產 陣 營 , 卻 曾 經 抗 命 蘇 聯 , 奉 行 獨 立 的 外 交 路 線 。
  
  維 奇 有 一 頭 金 髮 , 眼 窩 深 邃 , 只 有 十 九 歲 , 瘦 削 而 有 兩 分 憔 悴 。 他 獨 自 來 英 國 學 英 語 , 為 期 半 年 。 英 國 的 青 少 年 多 少 有 點 高 傲 , 維 奇 身 為 東 歐 人 , 也 有 一 點 邊 緣 人 的 落 寞 。 當 他 告 訴 我 他 來 自 南 斯 拉 夫 , 我 對 他 哼 了 《 國 際 歌 》 的 一 段 曲 調 , 維 奇 的 眼 睛 發 亮 , 像 在 天 涯 間 找 到 了 知 己 。 我 那 時 才 明 白 列 寧 說 過 的 一 句 話 : 「 只 要 是 工 人 兄 弟 , 無 論 他 在 世 界 哪 一 個 地 方 , 只 要 哼 起 國 際 歌 , 就 一 定 能 找 到 朋 友 。 」
  
  維 奇 的 英 語 不 太 靈 光 , 剛 來 英 國 時 的 我 自 己 , 英 文 也 好 不 到 哪 裡 。 遠 在 異 鄉 , 各 為 異 客 , 好 處 是 不 必 受 制 於 英 語 不 靈 的 自 卑 感 , 可 以 斷 斷 續 續 地 溝 通 。 維 奇 跟 我 講 起 南 斯 拉 夫 的 生 活 , 他 的 父 親 是 一 家 名 叫 Skoda 的 國 營 汽 車 廠 的 工 程 師 , 還 有 一 個 姐 姐 。
  
  「 南 斯 拉 夫 有 色 情 雜 誌 可 以 看 嗎 ? 」 十 七 八 歲 的 年 齡 , 哪 裡 會 有 什 麼 國 際 視 野 , 最 先 想 到 的 自 然 是 這 一 類 無 聊 的 切 身 問 題 。
  
  「 當 然 有 , 而 且 交 女 朋 友 , 我 們 都 很 自 由 。 」 維 奇 答 。 他 告 訴 我 已 經 早 有 性 經 驗 , 來 英 國 讀 書 前 才 跟 女 友 分 了 手 。 「 英 國 的 鬼 妹 , 跟 南 斯 拉 夫 相 比 水 準 如 何 ? 」 我 問 。 「 差 遠 了 , 她 們 的 身 材 普 遍 太 肥 , 皮 膚 太 粗 , 南 斯 拉 夫 瀕 臨 地 中 海 , 一 方 水 土 , 陽 光 和 雨 水 都 充 足 , 南 斯 拉 夫 的 女 孩 是 世 界 的 極 品 。 」
  
  我 心 想 : 維 奇 沒 有 到 過 東 方 , 沒 有 見 識 過 泰 國 、 越 南 、 哈 爾 濱 和 青 島 的 女 孩 , 孤 陋 寡 聞 , 但 是 我 敬 重 他 的 愛 國 。
  
  與 維 奇 的 友 情 , 從 色 情 雜 誌 的 討 論 開 始 。 他 上 課 只 有 半 天 , 時 時 找 我 閒 逛 。 他 讀 的 那 間 英 語 學 校 有 不 同 國 籍 的 人 , 有 一 次 他 帶 了 兩 個 伊 朗 同 學 來 , 一 個 叫 哈 密 , 一 個 叫 鴨 都 拉 。 我 們 一 起 上 咖 啡 店 , 有 時 打 一 兩 場 網 球 。 有 一 天 , 維 奇 找 了 哈 密 兩 人 來 找 我 , 哈 密 教 我 說 了 一 句 伊 朗 話 的 罵 人 髒 話 , 叫 做 「 哥 伊 達 米 」 。 我 問 他 : 這 是 什 麼 意 思 ? 他 說 : 這 句 話 是 「 × 你 」 。 我 答 : 「 太 溫 和 了 。 我 們 香 港 人 , 罵 人 『 × 你 』 , 都 感 到 不 夠 勁 , 要 講 『 × 你 的 老 母 』 。 請 問 這 句 話 伊 朗 話 怎 麼 說 呢 ? 」 哈 密 想 想 , 說 : 「 納 達 、 吉 力 吐 、 哥 伊 達 姆 」 。 「 納 達 」 就 是 「 你 」 和 「 我 」 , 「 吉 力 吐 」 就 是 「 母 親 」 , 「 哥 伊 達 姆 」 就 是 「 × 」 。 不 久 之 後 , 鴨 都 拉 也 來 了 , 我 衝 着 他 一 開 口 就 練 習 這 句 伊 朗 話 。 鴨 都 拉 一 把 揪 住 我 的 衣 領 , 維 奇 從 中 調 停 , 說 : 「 他 是 從 你 的 朋 友 剛 學 來 的 , 只 是 一 時 頑 皮 , 大 家 都 是 朋 友 ! 」
  
  如 果 沒 有 維 奇 相 助 , 那 天 我 一 定 飽 吃 鴨 都 拉 的 老 拳 。 在 那 個 輕 狂 而 又 帶 點 無 知 的 年 代 , 維 奇 是 一 位 成 熟 的 朋 友 。 我 時 時 跟 他 一 起 看 電 影 , 第 一 次 在 英 國 掏 腰 包 進 戲 院 , 是 米 高 契 明 奴 導 演 的 《 獵 鹿 者 》 。 看 完 出 來 , 迎 着 英 倫 海 峽 的 晚 風 , 我 們 不 知 天 高 地 厚 地 做 起 了 影 評 專 家 。
  
  「 電 影 裡 的 越 共 真 殘 酷 , 是 真 的 嗎 ? 」 維 奇 問 。 「 當 然 是 。 」 我 說 。 「 真 想 不 到 呀 。 我 們 的 鐵 托 也 是 共 產 黨 , 但 他 是 一 位 可 敬 的 長 者 。 」 維 奇 說 。
  
  然 後 我 們 就 討 論 起 什 麼 是 真 正 的 共 產 黨 。 在 兩 個 少 年 之 間 , 政 治 也 可 以 是 一 個 狂 熱 的 話 題 。 說 着 說 着, 從 史 太 林 、 毛 澤 東 扯 到 了 剛 殺 人 遍 野 不 久 的 波 爾 布 特 , 我 冒 出 了 一 句 : 「 鐵 托 也 是 個 混 蛋 。 」
  
  維 奇 聽 見 , 兩 眼 冒 出 了 怒 火 : 「 你 如 果 敢 再 說 一 句 , 我 馬 上 揍 你 。 」
  
  我 嚇 了 一 跳 。 維 奇 那 麼 瘦 , 真 的 跟 他 打 一 場 , 我 未 必 吃 虧 。 但 何 必 呢 ? 他 是 一 位 天 涯 間 的 朋 友 。 我 苦 笑 起 來 , 搖 搖 頭 , 拍 拍 他 的 肩 膊 , 說 了 一 聲 對 不 起 。
  
  我 在 香 港 時 看 過 一 部 南 斯 拉 夫 電 影 , 名 叫 《 鐵 血 中 尉 娜 塔 莎 》 。 娜 塔 莎 是 片 中 一 個 女 游 擊 隊 員 , 樣 貌 和 身 材 都 像 模 特 兒 。 維 奇 告 訴 我 , 那 是 南 斯 拉 夫 最 紅 的 女 星 , 也 是 他 的 夢 中 情 人 。 他 的 父 親 在 第 二 次 世 界 大 戰 時 期 , 也 當 過 小 游 擊 隊 員 。 「 有 一 天 你 到 我 們 家 來 , 他 會 告 訴 你 許 多 戰 爭 的 經 歷 。 領 導 南 斯 拉 夫 人 打 納 粹 的 , 就 是 鐵 托 。 」
  
  我 帶 維 奇 去 中 國 餐 館 。 《 泰 晤 士 報 》 有 一 天 刊 出 了 中 共 主 席 華 國 鋒 訪 問 貝 爾 格 萊 德 , 與 鐵 托 在 海 濱 別 墅 見 面 的 圖 片 。 「 華 主 席 戴 墨 鏡 , 像 個 黑 社 會 頭 目 。 」 維 奇 很 高 興 地 向 我 展 示 報 紙 , 我 沒 有 說 話 。
  
  不 久 後 他 唸 完 英 語 , 要 回 國 了 。 我 與 他 一 起 乘 火 車 , 到 倫 敦 的 羅 素 廣 場 國 際 巴 士 總 站 。 他 乘 長 途 巴 士 渡 過 英 倫 海 峽 , 登 上 歐 陸 回 國 , 要 坐 上 三 天 三 夜 。 他 提 一 隻 舊 皮 箱 , 在 巴 士 站 , 我 與 他 擁 抱 , 我 說 : 「 再 見 , 有 一 天 , 我 一 定 要 來 南 斯 拉 夫 看 你 。 」
  
  維 奇 登 上 巴 士 。 我 向 車 窗 揮 手 。 他 滿 臉 鬍 碴 子 , 也 默 默 與 我 道 別 。 從 此 我 一 直 沒 有 再 見 過 維 奇 。 他 寄 過 兩 封 信 來 , 上 面 歪 歪 斜 斜 地 寫 大 有 進 步 的 英 語 : 「 還 記 得 鐵 血 中 尉 娜 塔 莎 嗎 ? 期 待 你 到 南 斯 拉 夫 來 。 」
  
  後 來 我 上 大 學 , 在 倫 敦 定 居 , 後 來 , 我 又 回 到 了 香 港 。 我 一 早 失 去 了 維 奇 的 通 訊 。 闊 別 二 十 年 , 世 界 都 不 一 樣 了 。 哈 密 和 鴨 都 拉 回 到 伊 朗 之 後 , 伊 朗 就 爆 發 了 霍 梅 尼 的 革 命 , 他 們 兩 人 從 此 失 落 無 蹤 。 歐 洲 經 歷 了 共 產 帝 國 的 覆 亡 , 南 斯 拉 夫 解 體 、 波 斯 尼 亞 和 塞 爾 維 亞 的 內 戰 , 戰 火 燃 燒 的 一 座 城 市 , 在 外 國 通 訊 社 的 新 聞 裡 , 我 發 現 了 Skopje 。
  
  我 在 大 學 畢 業 後 工 作 , 第 一 次 買 的 一 輛 新 汽 車 , 就 是 南 斯 拉 夫 入 口 英 國 廉 價 的 Skoda , 所 費 六 百 英 鎊 。 開 了 兩 年 , 我 想 那 是 我 對 這 位 異 國 朋 友 寄 託 的 一 點 點 思 念 。
  
  鐵 托 早 已 逝 世 , 南 斯 拉 夫 的 亂 局 也 已 平 息 , 從 此 我 一 直 沒 有 了 維 奇 的 音 訊 。 我 希 望 他 健 在 , 已 經 結 了 婚 快 樂 地 生 活 , 有 了 家 庭 和 孩 子 。 我 已 忘 記 了 他 的 姓 氏 , 但 依 然 記 得 他 住 的 城 市 : Skopje , 發 音 是 如 此 奇 特 , 感 覺 是 那 麼 遙 遠 。 倫 敦 的 恐 怖 襲 擊 , 其 中 一 個 地 點 是 羅 素 廣 場 。 我 想 起 那 一 年 的 夏 天 , 我 送 別 一 位 南 斯 拉 夫 的 朋 友 , 他 在 隔 車 窗 向 我 揮 手 的 最 後 一 回 望 , 然 後 是 死 生 遙 隔 的 一 路 煙 塵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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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ursday, July 21, 2005

在 目 送 孩 子 背 影 的 時 候

2005年7月21日

七 月 是 許 多 明 智 的 家 長 把 子 女 送 英 國 讀 寄 宿 學 校 的 熱 季 。 以 特 區 八 年 的 教 育 現 狀 , 以 許 多 高 官 和 「 愛 國 」 人 大 政 協 讓 子 女 在 西 方 受 教 育 的 現 實 抉 擇 , 港 人 越 「 回 歸 祖 國 」 , 越 想 子 女 的 教 育 前 途 回 歸 英 倫 , 這 一 點 完 全 正 常 。
  
  英 國 的 私 校 制 度 , 是 西 方 首 屈 一 指 的 教 育 典 範 , 是 培 養 理 性 、 勇 氣 、 智 慧 的 教 育 殿 堂 。 有 時 甚 至 不 必 一 定 上 牛 津 劍 橋 , 一 家 優 秀 的 私 校 , 已 經 為 一 個 卓 越 的 人 物 培 養 了 英 雄 的 品 格 。 邱 吉 爾 就 沒 有 進 過 什 麼 牛 劍 , 他 在 哈 勞 ( Harrow ) 私 立 中 學 畢 業 之 後 , 升 讀 桑 德 士 軍 校 讀 軍 事 , 畢 業 後 第 一 份 工 作 卻 是 南 非 的 戰 地 記 者 。
  
  哈 勞 的 中 學 教 育 已 經 造 就 了 少 年 剛 毅 、 文 武 雙 全 的 邱 吉 爾 , 加 上 貴 族 背 景 、 民 主 選 舉 洗 禮 , 牛 津 和 劍 橋 , 其 實 只 是 寄 宿 學 校 和 議 會 之 間 的 一 個 小 小 的 中 途 休 息 站 ( A brief interval between a boarding school and Parliament ) 。
  
  怎 樣 選 擇 一 家 好 的 英 國 私 校 ? 許 多 人 自 然 最 先 想 到 伊 頓 ( Eaton ) 、 溫 徹 斯 特 ( Winchester ) 、 哈 勞 ( Harrow ) 、 西 敏 治 ( Westminster ) 、 德 勵 治 ( Dulwich ) 這 「 私 校 傳 統 五 強 」 , 以 為 這 五 大 私 校 是 保 送 牛 劍 的 踏 腳 石 。 但 是 , 近 年 英 國 工 黨 政 府 為 教 育 悄 悄 地 展 開 了 改 革 , 為 牛 津 劍 橋 定 下 兩 成 限 額 , 要 這 兩 家 老 牌 大 學 取 錄 私 校 以 外 的 公 校 ( Grammar Schools ) 中 學 畢 業 生 , 也 就 是 打 破 貴 族 和 富 豪 對 牛 劍 精 英 教 育 的 壟 斷 , 逐 步 「 還 教 於 民 」 。
  
  在 政 治 上 , 牛 津 劍 橋 基 本 是 保 守 黨 的 青 年 黨 校 , 戴 卓 爾 、 彭 定 康 、 韓 達 德 , 保 守 黨 政 治 家 出 身 牛 津 大 學 數 之 不 盡 。 貝 理 雅 想 釜 底 抽 薪 , 讓 多 一 點 平 民 子 弟 進 牛 劍 , 他 們 與 保 守 黨 不 止 沒 有 血 緣 之 親 , 而 且 還 有 階 級 的 怨 恨 。 十 年 之 後 , 保 守 黨 的 青 年 培 訓 基 地 勢 必 變 色 , 牛 劍 畢 業 的 學 生 , 逐 步 將 是 工 黨 的 新 血 天 下 。
  
  明 乎 此 , 就 知 道 子 女 不 必 一 定 進 英 國 的 名 私 校 了 , 何 況 在 時 代 潮 流 的 衝 擊 之 下 , 五 大 私 校 都 各 有 問 題 。 伊 頓 最 有 皇 室 氣 味 , 英 國 式 典 雅 的 勢 利 眼 ( snoberry ) 最 重 , 身 為 香 港 人 , 閣 下 的 膚 色 根 ?與 伊 頓 的 階 級 象 徵 相 衝 , 何 必 硬 湊 上 去 , 把 孩 子 培 養 成 另 一 個 David Tang ? 西 敏 治 和 溫 徹 斯 特 近 年 學 業 成 績 平 平 , 特 別 是 溫 徹 斯 特 , 大 量 取 錄 香 港 的 富 家 子 弟 , 校 中 有 一 條 小 唐 人 街 , 學 生 的 風 紀 品 行 比 較 鬆 散 , 名 大 於 實 。 德 勵 治 沒 有 寄 宿 , 地 處 倫 敦 西 南 , 除 非 父 母 同 時 在 倫 敦 西 南 岸 的 富 區 如 利 治 蒙 ( Richmond ) 和 班 士 ( Barne ) 購 下 物 業 , 否 則 監 護 人 難 覓 , 最 好 不 必 考 慮 。
  
  反 而 在 英 格 蘭 鄉 間 , 許 多 二 三 線 的 寄 宿 學 校 也 很 出 色 , 例 如 在 南 威 爾 斯 的 蒙 馬 斯 ( Monmouth ) 、 根 德 郡 英 倫 海 峽 之 濱 的 聖 羅 倫 斯 ( St Lawrence ) 。 「 寧 為 雞 口 , 不 為 牛 後 」 的 道 理 永 遠 對 。 二 三 線 的 寄 宿 學 校 成 績 出 色 , 只 要 通 過 牛 劍 的 口 試 , 一 樣 條 條 大 道 通 羅 馬 。
  
  何 況 不 一 定 要 讀 牛 劍 。 蘇 格 蘭 的 愛 丁 堡 和 聖 安 德 魯 是 兩 大 老 牌 學 府 , 一 點 也 不 比 牛 劍 遜 色 , 投 考 的 競 爭 也 沒 那 麼 激 烈 。 退 而 求 其 次 , 倫 敦 、 布 列 斯 托 、 華 威 、 都 是 新 晉 的 名 校 。 工 黨 主 政 達 十 年 , 階 級 隔 閡 逐 漸 淡 化 , 不 必 沉 醉 在 什 麼 「 再 別 康 橋 」 的 舊 夢 裡 , 在 英 國 , 只 要 肯 學 習 , 只 要 能 用 心 , 其 實 唸 哪 一 間 大 學 都 不 要 緊 , 英 國 本 身 就 是 一 個 優 秀 的 文 明 天 堂 。
  
  把 孩 子 送 英 國 之 前 , 先 為 他 完 成 一 個 「 非 小 農 中 國 化 」 的 精 神 洗 滌 , 有 如 明 天 開 刀 生 孩 子 , 今 天 先 洗 一 個 澡 。 什 麼 叫 「 非 小 農 中 國 化 」 ? 及 早 把 子 女 與 香 港 的 社 會 環 境 盡 量 隔 開 , 因 勢 利 導 , 不 讓 他 沉 迷 崇 拜 香 港 的 歌 星 藝 人 , 不 讓 他 追 看 本 地 的 任 何 電 視 節 目 , 盡 量 不 要 讓 他 讀 華 文 印 刷 傳 媒 , 讓 他 讀 完 《 哈 利 波 特 》 全 集 , 《 達 芬 奇 密 碼 》 , 還 加 上 幾 冊 阿 嘉 泰 姬 絲 蒂 的 偵 探 小 說 , 就 是 夠 他 去 到 英 國 , 克 服 常 有 的 所 謂 Cultural Shock 。 但 是 , 當 然 要 令 他 明 白 他 永 遠 是 華 人 , 對 於 中 華 文 化 , 先 打 一 點 底 , 唸 十 來 首 李 杜 , 背 三 五 篇 蘇 軾 、 柳 宗 元 , 讓 他 讀 一 點 點 一 百 五 十 年 以 來 的 中 國 現 代 史 , 尤 其 是 清 末 洋 務 運 動 和 日 本 明 治 維 新 的 比 較 。 孩 子 一 知 半 解 ? 不 要 緊 , 到 了 英 國 , 很 快 很 快 , 他 就 會 開 竅 , 他 會 開 始 沉 思 , 漸 漸 明 白 怎 樣 在 地 球 一 體 化 的 潮 流 下 做 一 個 民 主 自 由 的 新 華 人 , 怎 樣 卸 下 包 袱   超 越 一 個 糾 纏 不 清 的 醬 缸 中 國 。
  
  送 他 去 鄉 間 , 例 如 英 格 蘭 東 南 部 的 萊 姆 斯 吉 ( Ramsgate ) 或 多 佛 ( Dover ) 。 他 的 學 校 宿 舍 瀕 臨 音 韻 豐 悅 的 英 倫 海 峽 , 百 載 風 流 人 物 。 一 夕 暮 色 浪 花 , 在 他 的 書 桌 和 窗 邊 , 展 開 一 卷 維 多 利 亞 續 集 , 讀 到 阿 諾 德 ( M.Arnold ) 的 《 多 佛 海 濱 》 ( Dover Beach ) 的 時 候 , 他 會 震 撼 而 感 慨 , 他 會 與 古 人 的 心 靈 融 匯 貫 通 。
  
  這 就 是 吸 收 和 頓 悟 。 在 英 國 讀 書 , 好 處 是 情 景 交 融 , 虛 實 兼 備 , 一 草 一 木 , 一 柱 一 廊 , 都 與 哲 人 的 幽 靈 同 在 , 與 詩 翁 的 鬼 影 為 伍 。 知 識 、 靈 感 、 洞 慧 , 都 融 入 血 液 裡 , 滲 在 心 靈 中 。
  
  去 了 英 國 , 盡 量 讓 你 的 孩 子 讀 文 科 : 最 好 是 歷 史 , 英 國 文 學 次 之 , 美 術 史 又 次 之 , 人 類 學 也 可 以 。 他 學 成 之 後 , 回 頭 再 看 中 國 , 不 免 會 有 點 憤 世 嫉 俗 , 有 點 讓 你 聽 來 不 順 耳 甚 至 震 驚 的 觀 點 , 或 許 你 以 為 這 叫 做 「 忘 本 」 , 不 過 , 他 要 敢 於 忘 本 , 最 後 才 會 超 脫 , 此 中 真 意 , 欲 辯 忘 言 , 恕 我 不 再 闡 釋 。
  
  今 年 九 月 , 當 你 在 赤 鱼昔 角 送 別 孩 子 , 目 睹 他 登 上 去 倫 敦 的 夜 機 時 , 不 必 緊 張 , 你 應 該 欣 喜 , 但 願 你 的 孩 子 已 開 始 重 新 投 胎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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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ursday, July 14, 2005

一天星斗對滿地江湖

2005年7月14日

英國的六月,繁花滿眼,綠草連天。在離開倫敦前最後一天,我到維多利亞車站,買了一束花,去肯特郡的美士東(Maidstone)鎮,尋覓一位故人。二十多年前,我來英國讀中學。我讀不起一年一萬多鎊學費的寄宿私校,在肯特郡的美士東讀官立書院,準備報考高等文憑試(GCE A Level)。書院有專門的寄宿處(accommodation office),替外國學生找英國家庭住宿,為我在學校不遠處,找了一個老太太的家。她名叫林白太太(Mary Lambert),丈夫已死,年六十八歲,一個人住一所大房子,一個兒子在倫敦工作。林白太太是典型英格蘭南部的老人家。肯特郡是保守黨的傳統選區,房舍的灰簷紅牆,掩映着青翠的花園,田野荒郊,像酣睡在維多利亞時代還沒有醒過來的一個故夢,聚焦在愛瑪湯遜主演、李安導演的電影《感性與知性》(Sense and Sensibility)裡油畫般的鏡頭裡。這個地區的英國人,瞇縫着眼睛,喝一杯下午茶,靠在安樂椅上,在邱吉爾的帝國餘輝假寐。
  
搬進林白太太的房子,第一天,她就嚴正地給我說明規矩:我住樓下的客房,她的主人房在樓上,她夜間十時半準時入睡,睡過去之後就不想被吵醒。獨立的洗手間在樓上,因此我必須每夜在十時半之前上最後一次廁所。英國的木房子地板舊,上樓梯時吱吱響,夜寂時,沖廁的聲音響如行雷,莫說會吵醒一位老太太,連希臘神話裡的天神宙斯也會驚醒過來。我無奈答應,但兩星期後,由於夜間溫習,這樣的口頭協議無法執行。午夜時我躡手躡足上樓去洗手間,即使小心翼翼,也難免發出聲音。第二天,林白夫人的臉色自然很難看。「昨夜你為什麼在我睡去之後上廁所呢?」她問。「因為我有此需要啊。」我忍住氣。「但你答應過十時半之後不能吵醒我的呀。」她堅持。「我明白,但是我無法控制我的生理時鐘,令膀胱在夜夜十點半之前不灌滿水。」我硬擠出一點仿英式的幽默感極力解釋。這一次文化衝突,自然鬧得不甚愉快。英國人都有怪脾氣,一旦口頭協定,不可違背,如果辦不到,早應該跟她說清楚,不能因為客氣而敷衍過去。午夜沖廁事件,林白太太沒有錯,我也很對;英國人的合約紛爭往往有哲學的辯證味道,我後來才明白,這是英國法治發達的理由。
  
  我一度想搬走。不打不相識,後來才發覺林白太太在孤僻之外,其實有一份細水長流的人情味。她喜歡一人弄廚,問我愛吃什麼。我隨便點了一道「燒牛肉和約克烤餅」(Roast Beef and Yorkshire Pudding),這正是她能精烹的傳統英國菜。我幫她洗碗,總被她拒絕,她認為這是家庭主婦的份內事,最後她妥協,讓我替她把碗碟抹乾。我一面幫忙,一面跟她傾談一些小事情,例如:在英語中的supper和dinner有什麼分別;一九四三年納粹空軍轟炸英國的時候,她在哪裡,有什麼回憶。她一頭銀髮,佝僂着腰,眼鏡閃動着光輝,一口戰前的典雅英語,口音像英國老一輩舞台劇演員瑪姬史密絲(Maggie Smith),為我一一細說從頭。我問她兒子時時來探望她嗎?她說,兒子聖誕節才回來團聚一次。「那麼少?」我問:「那他是有點不孝了。」「什麼叫做孝呢?」她反問。「中國人相信,養兒防老,兒女長大了有回饋照顧父母的義務。」「但是我不需要兒子的照顧。把兒子養大,他獨立了,不必再理會我。我有我的生活,而且有政府的養老金,為什麼我要兒子的憐憫呢?」她說,這樣的生活態度,對老人有點Patronizing。我那時不大明白這個字的意思,大費唇舌告訴她,東方的倫理觀念是如何不同。她側着頭,一隻手支着桌子,聽得很入神。「Well, that’s quite interesting,但我真的不認為子女有照顧父母的義務,因為,生育他們,把他們養大,是我的責任啊。」她更弄不通的是,為什麼我年紀輕輕,我的父母忍心把孩子送來這麼遠的英國讀書。她問我多久回香港一次。「兩年吧。」我說。「真不可思議呀,為什麼呢?你的父母一定很掛念你。」這是我第一次隱約感覺到東西文化的隔閡和溝通,有如一艘船在冰海中啟航。林白太太漸視我為家人。有時她邀我在客廳看電視。希治閣的《電話謀殺案》,就是在一個冬夜在客廳裡一起看完的。林白太太養的一隻貓一直在爐邊打盹。我第一次聽懂了全片每一句英語對白的每一個字。當最後查出誰是真兇的緊張情節,林白太太吐一吐舌頭,掩住面孔,像一個六歲的小女孩。後來我準備大考。這時我收到女友寄自遠方的信,通知我她想與我分手。在考試前夕,這樣不大不小的惡耗,對一個在考大學的門檻上的年輕人,可以是一個致命的打擊。我關上房間的門,自閉了好幾天。
  
  林白太太親切地來敲門,替我燒好晚餐。她勉勵我不要沮喪,一定要把試考好。今天回想,沒有她在這個關頭的關懷,也許我會一蹶介,考不上大學,頹然回到香港,我的下半生會從此黯淡得多。上大學的那一天,林白太太送我到車站。我擁吻了她。此後每一年,她的聖誕卡一定最先寄到,裡面以黑白英語舊片字幕體的草書寫下淡淡的幾行近事。有時我回她的卡,有兩三年我沒有回。後來我到倫敦工作,通知她我的地址,她的聖誕卡永遠像候鳥一樣最早來臨,告訴我那是季節的更迭。一九九六年,我回到英國,乘火車去她的老家探望她。她行動有點困難,知道我的來臨,她花了一個下午為我烹了一頓我早已忘記的燒牛肉和約克烤餅。我參觀了當年我的臥房,書桌和單人床依舊老樣子,只是眼前的林白太太已經八十過外了。那一次黃昏之訪,她送我到花園的門外,在夕陽裡,我回轉身向她依依道別。四年前開始,她的聖誕卡就沒有再寄來。今年,我回到英國,在離開前最後的一天,獨自乘火車回到那個小鎮,叫一輛計程車,我仍記得那個地址:No.7 Sycamore Crescent。我到她的故居前佇立了半小時,房子已經賣了,有了新主人,我找不到林白太太的墳墓,只有把花束放在花園的木柵欄外,門前的草地開遍了小黃野花。一個小小的踉蹌之際,在我年輕而孤寂的時候,你在我身旁,你扶了我一把,林白太太,你是我生命裡的一位守護之神,我回來只想對你說一聲,「我想念你,而我是多麼的幸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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