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November 24, 2005

殖民時代不爭普選

2005年11月24日

泛民主派爭普選,親中勢力和中方最「條氣唔順」的一點,就是「為何英國管治時不見你們香港人爭民主?」

  泛民主派中的司徒華,在英治時代前半生大力爭民主,而且與傳教士葉錫恩,並為反英反殖的政治人物。還有劉千石,工運始於殖民地時代,其時亦未見中方聲援。說泛民主派在英治時代沒有爭民主是與事實不符。

  其餘的泛民主派人士,在殖民地時代處於讀書進修階段,如大狀四十五條,在六七十年代,他們尚在發育,叫他們如何爭民主?反而那時的親中勢力,搞工會反資本主義最力,今日與商家往中南海的國宴廳一起擠,與有錢佬杯酒言歡,有的還淪為工賊。

  泛民主派在殖民地時代不止爭取過民主,還爭取過香港獨立,思想比甚麼普選激進,其組織備受殖民地政治部監察。說香港人九七前沒有爭過民主權利,是篡改歷史,謊言說一千次,好像就弄假成真,這是欺香港下一代人無知,與日本不承認南京大屠殺一樣,罪行相等。

  即使退一萬步,就算一九九七年之前,香港人爭普選,態度不如今日之積極,那又如何?這是一個感性的選擇——英國管治香港,深得港人信任,制度公正,法治優越,尚有倫敦下議院監察,在保守黨當政時期,工黨議員不斷組團訪港,收集民意,回到英國,所發表的儘是針對殖民地政府的不友善言論。有此完善的機制保障,香港人當然不必要普選。

  今天,「回歸」中國了,香港人反而要普選,不要問香港人為甚麼英國管治時不要普選,英國人走了,偏偏你來了,為甚麼就要普選?答案很簡單:自一九四九年之後,身為宗主國,英國政府非常理性,從來沒有搞過「文化大革命」,沒有向地中海飄過浮屍,沒有輸出世界革命,沒有跟金日成和波爾布特稱兄道弟,沒有向倫敦的遊行示威者用坦克車鎮壓,英國不必向誰保證「從此不走回頭路」、「改革開放一百年不動搖」,深得港人信任:這個國家很穩當,沒有患上革命和暴力的情緒羊癇瘋。

  這就是香港人在「殖民」時代安於做順民的理由。不錯,香港人沒有倒過麥理浩,也沒有倒過尤德彭定康,偏偏倒董,香港人就是信任那一個,不信任這一個,而信任和尊重,是要自己掙回來的。重溫毛澤東語錄:「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,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」,就不會呼天搶地,悲嘆香港人為何在殖民地時代甘於做順民,做到今天,看見彭定康回歸,尚視同親人。

Labels:

Thursday, November 17, 2005

我 記 憶 中 的 兩 位 良 師

2005年11月17日

人 不 到 成 熟 一 點 的 年 紀 , 不 會 回 憶 而 且 感 激 少 年 時 代 的 老 師 。
  
  我 要 感 激 的 老 師 不 止 一 位 , 我 不 是 博 士 研 究 生 , 也 不 是 鋼 琴 家 , 沒 有 經 歷 過 中 世 紀 修 道 院 的 師 徒 教 育 制 。 我 讀 中 學 時 的 理 科 成 績 平 平 , 影 響 我 的 老 師 好 自 然 是 語 文 的 幾 位 。
  
  中 學 時 代 的 國 文 教 師 是 黃 兆 顯 先 生 , 他 在 嶺 南 中 學 教 授 中 國 語 文 和 文 學 。 黃 兆 顯 也 是 書 法 家 , 但 精 研 書 法 而 建 立 了 國 際 聲 譽 , 是 他 離 開 教 育 界 之 後 的 事 。 黃 兆 顯 老 師 教 我 的 時 候 , 他 才 三 十 出 頭 , 思 想 頗 為 偏 激 , 因 為 他 學 貫 中 國 經 史 詩 詞 , 因 少 年 時 英 文 成 績 不 好 , 考 不 進 大 學 。 黃 老 師 的 座 右 銘 是 「 只 求 學 問 , 不 求 學 位 。 」 喜 歡 教 導 學 生 : 「 做 人 不 可 有 傲 氣 , 卻 不 可 無 傲 骨 」 。 這 些 話 今 天 聽 來 像 有 點 老 生 常 談 了 , 但 對 於 一 個 中 學 生 卻 是 影 響 畢 生 思 想 志 趣 的 棒 喝 。
  
  黃 兆 顯 先 生 是 帶 着 一 股 激 憤 教 學 的 。 殖 民 地 教 育 對 中 文 的 輕 視 , 文 化 大 革 命 期 間 中 共 對 中 國 文 化 的 摧 殘 , 令 蝸 居 香 港 的 知 識 分 子 幾 有 亡 國 之 痛 , 錢 穆 、 牟 宗 三 、 唐 君 毅 等 學 者 在 新 亞 書 院 薪 傳 中 國 文 化 的 香 胤 , 在 中 學 , 似 乎 只 有 黃 兆 顯 師 在 教 室 裡 對 中 國 和 香 港 有 愛 恨 交 纏 的 一 份 偏 執 。 他 喜 歡 手 抄 許 多 補 充 教 材 , 在 教 育 司 署 的 中 國 語 文 課 程 之 外 向 學 生 灌 輸 中 國 文 化 , 其 中 有 一 首 文 天 祥 的 七 律 , 是 黃 兆 顯 老 師 親 授 : 「 江 南 啼 血 送 殘 春 , 飄 泊 江 天 萬 里 身 。 漢 末 固 應 多 死 士 , 周 餘 乃 止 一 遺 民 。 乍 看 鬚 少 疑 非 我 , 只 要 心 存 尚 是 人 。 坐 擁 牢 愁 書 眼 倦 , 土 床 伸 腳 任 吾 真 。 」 國 士 悲 憤 、 烈 士 哀 愁 , 我 那 時 只 是 中 學 生 , 並 不 明 白 , 只 覺 文 字 淒 美 , 黃 兆 顯 老 師 推 介 的 詩 詞 , 我 首 首 背 誦 , 而 且 因 為 他 的 啟 蒙 , 我 在 書 店 中 翻 購 中 國 詩 詞 的 課 外 書 , 中 文 寫 作 的 一 點 點 根 基 , 正 是 拜 黃 老 師 授 業 的 幾 年 。 那 幾 年 所 學 沒 想 到 令 我 終 身 受 用 , 所 謂 春 風 化 雨 , 風 是 不 知 道 自 己 的 貢 獻 的 。 我 沒 有 什 麼 成 就 , 不 敢 辱 及 黃 師 的 清 名 , 只 是 想 提 醒 香 港 的 中 學 語 文 教 師 : 無 言 中 播 下 的 種 子 , 你 們 自 己 也 不 會 知 道 , 不 要 忽 略 課 堂 裡 的 每 一 節 講 演 , 一 番 心 血 是 不 會 枉 拋 的 。
  
  我 在 大 學 選 讀 了 英 國 文 學 , 現 在 回 想 起 來 也 覺 大 膽 。 在 英 國 唸 英 國 文 學 , 須 與 本 地 的 學 生 競 爭 , 我 從 來 沒 有 報 考 過 牛 津 和 劍 橋 , 或 許 這 一 點 點 謙 卑 , 令 我 神 差 鬼 使 地 進 了 華 威 ( University of Warwick ) 。 導 師 是 一 位 名 叫 羅 森 ( C. J. Rawson ) 的 教 授 , 第 一 個 學 期 的 第 一 課 , 他 教 一 部 巴 比 倫 史 詩 。 羅 森 在 上 海 出 生 , 或 許 因 為 如 此 , 他 對 我 甚 為 眷 顧 。 大 學 第 一 年 還 要 讀 中 世 紀 英 國 文 學 , 開 學 要 讀 一 本 古 英 文 的 長 詩 《 葛 溫 爵 士 和 綠 武 士 傳 》 , 講 亞 瑟 王 手 下 的 一 名 圓 桌 武 士 的 奇 遇 。 雖 然 在 英 國 的 高 中 讀 過 十 四 世 紀 詩 人 喬 叟 的 《 肯 特 布 雷 故 事 集 》 , 但 撰 寫 《 綠 武 士 》 的 是 一 位 佚 名 詩 人 , 風 格 比 喬 叟 艱 深 許 多 , 幾 千 行 的 詩 句 無 一 字 認 得 。 第 一 個 學 期 , 我 一 面 忍 住 淚 水 , 一 面 在 大 學 宿 舍 的 房 間 裡 夜 夜 通 宵 查 字 典 。 宿 舍 的 環 境 很 好 , 窗 外 有 一 片 樹 林 和 草 原 。 大 學 的 校 規 , 中 世 紀 英 國 文 學 這 一 張 卷 要 把 三 分 之 二 學 生 「 肥 」 掉 。 我 知 道 如 果 過 不 了 這 一 關 , 就 要 跟 大 隊 補 考 , 補 考 還 不 及 格 , 我 就 要 回 香 港 。
  
  我 只 有 找 羅 森 教 授 訴 苦 。 他 是 一 個 滿 面 鬍 子 的 小 胖 子 , 坐 在 一 張 大 沙 發 上 授 課 , 講 課 時 兩 腳 吊 在 半 空 , 像 一 個 喜 劇 演 員 。 他 指 導 我 如 何 修 習 , 該 看 什 麼 課 外 書 。 他 慈 愛 地 告 訴 我 : 「 不 要 緊 , 以 你 上 我 的 史 詩 課 的 表 現 , 你 會 沒 事 的 , You’ll be all right 。 」
  
  然 後 他 講 到 幼 年 時 上 海 的 記 憶 , 又 告 訴 我 他 去 過 香 港 旅 行 , 在 海 鮮 舫 上 , 侍 應 叫 他 自 選 一 條 「 游 水 龍 蝦 」 , 他 覺 得 很 殘 酷 , 與 侍 者 吵 了 起 來 。 羅 森 是 一 位 勤 懇 的 教 授 , 我 每 次 敲 他 的 房 門 , 他 都 在 案 前 埋 頭 做 研 究 , 他 早 年 的 學 生 成 名 作 是 從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看 社 會 政 治 。 在 閒 談 之 中 , 他 暗 示 我 應 該 也 讀 一 次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的 原 著 , 但 我 說 我 在 香 港 的 兒 童 畫 報 裡 讀 過 小 人 國 歷 險 記 的 故 事 , 覺 得 很 有 趣 — — 言 下 之 意 , 自 然 是 為 自 己 的 疏 懶 找 一 個 藉 口 。 羅 森 有 點 失 望 , 但 原 諒 了 我 的 無 知 。 許 多 年 之 後 , 當 我 在 社 會 工 作 , 讀 了 半 部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之 後 , 才 知 道 這 本 小 說 不 止 是 一 冊 有 趣 的 連 環 圖 之 簡 單 。 我 想 回 頭 向 羅 森 討 教 , 但 他 已 經 轉 去 耶 魯 。
  
  那 一 年 , 我 的 中 世 紀 英 國 文 學 一 卷 及 格 了 , 不 必 補 考 。 放 榜 那 天 我 與 幾 個 英 國 同 學 在 打 桌 球 , 我 連 輸 兩 局 , 一 面 顫 抖 着 給 羅 森 教 授 打 電 話 。 在 電 話 中 他 說 : 「 你 及 格 了 , 總 成 績 平 均 是 一 個 二 級 甲 , 你 這 次 很 幸 運 , 記 住 可 不 要 翹 尾 巴 , 恭 喜 你 晉 身 二 年 級 , 我 們 十 月 見 。 小 子 , 盡 情 享 樂 吧 。 」
  
  我 不 會 向 青 少 年 特 別 推 薦 在 大 學 選 修 英 國 文 學 , 除 非 你 特 別 狂 熱 地 喜 歡 , 因 為 十 八 九 歲 的 年 紀 , 是 永 遠 不 可 能 完 全 透 徹 地 欣 賞 一 部 文 學 經 典 的 神 髓 的 , 許 多 哲 理 , 一 個 人 要 到 三 十 歲 以 後 才 漸 漸 明 白 。 讀 英 國 文 學 , 一 個 大 學 畢 業 生 的 所 謂 「 創 見 」 , 很 難 不 超 越 前 人 批 評 家 的 牙 慧 和 洞 悉 , 正 如 我 許 多 年 後 真 正 涉 獵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, 才 明 白 在 羅 森 教 授 的 辦 公 室 裡 , 我 當 天 的 渺 小 。
  
  也 正 如 我 在 看 了 畢 比 特 主 演 的 《 木 馬 屠 城 記 》 , 才 重 溫 了 跟 隨 羅 森 教 授 讀 過 的 荷 馬 史 詩 。 銀 幕 上 的 火 光 , 掩 映 着 我 讀 大 學 時 的 記 憶 。 我 想 起 那 時 教 授 的 一 些 我 聽 不 明 白 的 詮 釋 , 現 在 才 經 歷 了 一 次 豁 然 開 朗 的 反 芻 。 那 天 看 完 了 電 影 , 我 回 家 上 網 , 在 耶 魯 的 網 頁 找 到 了 羅 森 的 網 頁 和 照 片 — — 畢 業 的 那 一 年 , 他 鼓 勵 我 去 美 國 讀 比 較 文 學 博 士 , 但 我 沒 有 聽 他 , 因 為 我 自 知 不 是 修 道 院 裡 能 靜 心 面 壁 的 那 種 人 才 。 羅 森 已 經 老 了 , 他 的 鬍 子 花 白 , 頭 幾 全 禿 , 但 還 是 那 麼 胖 , 一 雙 眼 睛 透 着 童 真 。 我 幾 乎 想 馬 上 傳 給 他 一 個 電 郵 , 告 訴 他 , 這 二 十 年 來 我 在 海 角 天 涯 , 是 如 何 想 起 他 的 音 容 和 教 益 , 後 來 如 何 補 讀 了 《 格 利 佛 遊 記 》 , 我 想 問 他 老 來 還 有 沒 有 重 遊 上 海 , 我 懷 念 他 辦 公 室 裡 的 那 股 煙 斗 氣 味 。 但 我 終 也 沒 有 傳 出 電 郵 , 我 想 , 一 個 教 史 詩 的 學 者 , 他 早 已 參 悟 了 古 今 的 生 死 興 亡 , 即 使 一 個 學 生 向 他 作 一 點 小 小 的 懺 悔 , 他 只 會 付 諸 一 笑 , 說 : 「 啊 , 是 你 嗎 , 你 也 在 這 裡 ? 不 必 言 悔 , 你 沒 有 事 的 , You’ll be all right 。 」

Labels: , ,

Thursday, November 10, 2005

擁 抱 十 一 月 的 幽 冷 和 孤 清

2005年11月10日

每 到 十 一 月 , 總 想 起 在 英 國 讀 書 時 的 日 子 。
  
  許 多 人 只 喜 歡 英 國 的 五 月 和 六 月 , 初 夏 的 綠 草 像 一 條 無 邊 的 新 氈 子 , 開 着 滿 地 的 小 黃 野 花 一 直 鋪 到 天 邊 。 許 多 人 不 喜 歡 英 國 的 十 一 月 , 因 為 氣 候 陰 冷 幽 森 , 不 是 催 情 和 求 偶 的 季 節 。
  英 國 的 五 、 六 月 , 是 屬 於 情 人 的 , 而 十 月 底 到 十 一 月 , 卻 屬 於 哲 學 家 。 住 得 久 了 , 我 反 偏 愛 英 國 的 深 秋 , 正 喜 其 沉 寒 濕 鬱 , 天 地 都 像 翳 悶 成 一 座 多 風 的 露 天 監 獄 。 如 果 習 慣 了 香 港 所 謂 夜 夜 笙 歌 的 卡 拉 OK 和 麻 雀 消 費 生 活 , 英 國 的 十 一 月 , 會 叫 人 悶 得 七 孔 流 血 。 然 而 如 果 熬 得 住 英 國 的 十 一 月 , 而 且 一 住 十 年 , 有 如 李 廣 征 北 、 蘇 武 牧 羊 , 不 練 就 成 一 位 思 想 的 將 軍 , 也 會 禪 定 成 一 個 高 僧 。
  
  因 為 天 愁 地 慘 的 十 一 月 是 一 個 「 慎 獨 」 的 季 節 : 日 短 夜 長 , 森 林 濕 冷 多 霧 , 英 國 人 不 擅 社 交 , 十 一 月 更 不 喜 歡 冶 遊 。 十 一 月 是 一 個 沒 有 人 特 別 想 理 睬 誰 的 月 份 , 家 家 戶 戶 準 備 過 聖 誕 , 在 節 日 的 欣 喜 之 前 , 更 有 一 份 內 斂 的 寧 靜 和 期 待 。
  
  剛 去 英 國 的 第 一 個 十 一 月 , 那 時 我 的 年 紀 小 , 還 不 能 太 「 適 應 」 一 個 異 域 。 中 學 的 功 課 有 點 艱 深 , 我 要 惡 補 莎 劇 課 。 那 一 年 我 讀 莎 劇 《 凱 撒 大 帝 》 , 許 多 艱 古 的 生 詞 , 牛 津 詞 典 也 幫 不 了 忙 。 那 一 年 的 十 一 月 我 很 無 助 , 像 一 個 人 掉 進 了 一 座 冰 窖 子 。 我 中 學 的 一 位 教 師 對 我 很 好 , 在 一 個 週 末 , 他 把 我 接 到 他 家 裡 住 , 與 他 太 太 和 小 孩 一 起 聊 天 。 晚 飯 之 後 , 他 帶 我 到 附 近 的 一 座 小 劇 院 , 原 來 那 裡 剛 好 上 映 由 馬 龍 白 蘭 度 和 占 士 美 臣 主 演 的 《 凱 撒 大 帝 》 電 影 版 。
  「 讀 莎 劇 , 像 你 剛 從 香 港 來 , 只 啃 課 本 是 不 可 能 全 明 白 的 , 必 須 看 戲 。 這 家 戲 院 剛 好 上 映 這 部 舊 片 子 , 好 好 看 吧 , 一 面 回 味 台 詞 , 你 會 明 白 的 。 」
  
  老 師 和 我 看 完 了 這 齣 五 十 年 代 的 舊 片 子 , 對 於 一 部 波 濤 澎 湃 的 戲 劇 , 雖 然 還 不 算 洞 澈 , 在 課 文 裡 許 多 想 不 通 的 情 節 和 對 白 , 在 銀 幕 上 化 為 影 像 , 什 麼 都 e 通 了 。 我 第 一 次 領 略 讀 書 的 樂 趣 。
  
  那 一 夜 散 場 之 後 , 老 師 帶 我 走 進 街 角 的 小 酒 吧 , 火 爐 中 燒 着 一 綑 枯 枝 。 木 造 的 舊 地 板 , 紅 漆 綠 書 的 老 招 牌 , 老 師 與 我 一 起 討 論 戲 中 的 人 物 , 特 別 是 布 魯 圖 和 馬 克 安 東 尼 兩 人 在 凱 撒 遇 刺 之 後 對 羅 馬 人 發 表 的 著 名 的 演 說 。 一 部 偉 大 的 作 品 , 頓 時 我 全 明 白 了 。
  
  十 一 月 的 英 格 蘭 小 鎮 , 夜 來 得 特 別 早 , 街 燈 也 特 別 暗 。 與 老 師 走 在 街 上 , 馬 路 沒 有 幾 個 行 人 , 遠 方 的 郊 野 一 排 杏 樹 , 像 許 多 隻 合 十 的 枯 掌 , 向 滿 天 的 繁 星 禱 告 。 幾 盞 汽 車 的 車 頭 燈 在 一 層 薄 霧 中 出 示 着 , 像 幾 頭 史 前 怪 獸 的 眼 睛 。 我 第 一 次 感 覺 人 生 的 淒 苦 和 孤 獨 , 而 那 種 無 邊 的 冷 寂 , 卻 不 令 人 哀 痛 , 倒 令 人 淒 然 清 醒 。
  
  十 一 月 的 英 國 , 為 我 帶 來 某 種 頓 悟 , 我 開 始 愛 上 這 個 季 節 。 在 大 學 的 那 幾 年 , 無 論 校 園 的 宿 舍 和 學 院 有 什 麼 活 動 , 我 都 喜 歡 在 十 一 月 抽 它 一 個 週 末 獨 自 旅 行 。 第 一 次 去 愛 丁 堡 也 是 十 一 月 , 走 出 火 車 站 , 才 下 午 五 點 鐘 , 但 見 天 灰 地 暗 , 路 人 行 色 匆 匆 , 我 獨 自 一 人 , 走 過 火 車 站 外 的 橋 頭 , 遠 眺 那 座 傲 峙 在 山 嶺 上 的 著 名 的 古 堡 , 想 起 詩 人 艾 略 特 的 《 荒 原 》 。 我 一 個 人 在 街 上 , 穿 一 襲 長 衣 漫 步 了 一 個 黃 昏 , 經 過 一 家 戲 院 , 買 票 進 了 場 , 記 得 那 齣 電 影 正 是 《 飛 越 瘋 人 院 》 。 一 個 人 看 電 影 , 是 那 麼 興 味 盎 然 。 今 天 , 我 再 也 沒 有 那 一 份 孤 寂 的 激 情 了 , 在 香 港 我 討 厭 一 個 人 走 進 戲 院 , 但 是 那 時 候 , 我 懂 得 享 受 獨 處 , 我 是 我 自 己 的 國 王 。
  
  在 十 一 月 , 我 去 過 英 格 蘭 東 南 部 的 多 佛 海 港 , 獨 自 在 沙 灘 散 步 , 低 聲 唸 着 維 多 利 亞 詩 人 阿 納 德 的 名 詩 《 多 佛 海 濱 》 : 「 讓 我 們 真 誠 相 守 。 世 界 在 我 們 眼 前 像 一 片 夢 土 , 如 此 美 麗 , 如 此 新 穎 , 如 此 紛 采 多 姿 , 卻 沒 有 歡 娛 , 沒 有 愛 , 沒 有 光 明 。 是 那 麼 虛 幻 , 沒 有 寧 靜 、 孤 立 無 援 。 我 們 站 在 幽 暗 的 原 野 , 在 紛 亂 的 宇 宙 和 戰 亂 當 中 , 看 無 知 的 兵 馬 在 黑 夜 中 衝 鋒 … … 」
  
  阿 諾 德 寫 下 這 些 詩 句 的 時 候 , 就 站 在 同 一 個 海 邊 , 白 堊 的 懸 崖 聳 立 在 夜 色 裡 , 與 我 一 樣 , 他 看 見 潮 打 空 城 寂 寞 間 的 浪 花 , 看 見 海 平 線 上 的 兩 星 漁 火 。 在 那 一 刻 , 我 有 如 觸 電 , 我 感 受 到 古 今 浮 幻 人 天 之 間 的 一 刃 靈 契 , 深 深 刻 劃 在 心 頭 , 我 與 百 年 前 的 詩 人 在 精 神 的 空 間 裡 深 深 地 握 了 手 。
  
  在 十 一 月 , 我 去 過 的 地 方 很 多 , 南 方 的 布 萊 頓 , 蘇 格 蘭 邊 境 的 古 鎮 卡 萊 爾 , 還 有 威 爾 斯 境 北 的 湖 區 。 我 喜 歡 這 種 在 森 冷 中 的 放 逐 感 覺 , 沒 有 朋 友 , 沒 有 親 人 , 也 沒 有 情 人 。 我 坐 在 公 園 裡 餵 灰 鴿 子 , 把 自 己 坐 成 一 尊 銅 像 。 我 站 在 城 堡 上 遠 眺 大 西 洋 把 自 己 站 成 一 季 空 阔 的 冬 天 。
  
  「 昨 夜 西 風 凋 碧 樹 , 獨 上 高 樓 , 望 盡 天 涯 路 」 , 就 是 這 般 心 境 吧 。 在 外 國 讀 書 是 好 的 , 去 英 國 讀 文 學 、 西 史 、 哲 學 , 更 是 別 有 一 番 難 以 言 銓 的 圓 融 , 那 樣 的 經 驗 , 有 如 一 個 謫 守 邊 戍 的 孤 兵 , 一 個 人 在 炮 樓 , 架 起 他 的 槍 , 在 準 星 裡 夜 夜 瞄 準 一 顆 幽 冷 的 北 極 星 。
  
  許 多 年 之 後 , 我 才 去 了 一 次 莎 士 比 亞 的 故 鄉 史 特 拉 福 , 那 時 方 好 是 盛 暑 , 我 與 同 學 一 起 去 那 裡 的 皇 家 莎 劇 院 看 了 《 暴 風 雨 》 。 散 場 之 後 , 我 們 在 河 邊 的 酒 館 買 了 一 杯 香 檳 , 坐 在 河 畔 的 草 坡 上 , 看 着 河 上 的 兩 羽 黑 白 的 天 鵝 。 我 想 起 帶 我 去 劇 院 的 那 位 英 文 老 師 , 沒 有 他 的 關 懷 , 也 許 我 上 不 了 大 學 。
  
  「 你 在 想 什 麼 呢 ? 」 同 學 問 。
  
  「 沒 什 麼 」 。 我 一 撥 微 風 吹 亂 了 的 頭 髮 : 「 我 只 是 想 起 我 的 家 鄉 香 港 , 那 海 港 之 畔 的 許 多 繁 華 的 高 樓 大 廈 。 」

Labels: , ,

Thursday, November 03, 2005

機 艙 天 花 板 外 有 什 麼 ?

2005年11月03日

香 港 當 前 最 流 行 的 詞 彙 叫 做 「 創 意 」 。
  
  不 但 政 府 聲 稱 要 發 展 「 創 意 產 業 」 , 校 長 教 師 也 紛 紛 標 榜 「 創 意 教 育 」 , 家 長 把 小 孩 送 去 週 末 的 繪 畫 工 作 坊 , 讓 幾 個 洋 人 ( 一 定 要 由 洋 人 主 持 , 才 值 一 個 月 二 千 元 的 昂 貴 學 費 ) 督 導 , 叫 孩 子 拿 着 蠟 筆 塗 塗 抹 抹 , 再 由 洋 教 師 作 驚 喜 狀 , 誇 獎 一 句 : Oh, how beautiful ! 將 來 孩 子 長 大 了 , 就 會 成 為 「 中 國 畢 加 索 」 之 類 的 創 意 之 星 。
  
  然 而 , 以 歷 史 的 經 驗 , 在 中 國 人 社 會 , 越 是 把 一 個 口 號 掛 在 嘴 邊 , 越 是 一 句 不 會 實 現 的 吹 牛 皮 口 號 , 例 如 「 十 五 年 超 英 趕 美 」 之 類 。 「 創 意 」 兩 字 也 不 例 外 , 一 個 越 口 講 「 創 意 」 的 民 族 , 越 沒 有 創 意 。 幾 時 見 過 布 殊 或 小 泉 純 一 郎 公 開 呼 籲 國 民 要 多 發 展 「 創 意 」 ? 美 日 兩 國 , 卻 一 個 有 荷 李 活 的 夢 工 場 , 一 個 是 國 際 一 等 一 的 漫 畫 帝 國 。
  
  因 為 「 創 意 之 神 」 絕 不 會 眷 顧 一 個 擁 抱 家 長 制 、 動 不 動 就 接 受 君 主 為 自 己 的 思 想 「 釋 法 」 而 指 導 路 向 的 奴 民 社 會 。 因 為 「 創 意 」 的 動 力 , 在 於 「 勇 於 說 『 不 』 」 , 叛 逆 傳 統 , 打 破 成 規 。 中 國 人 天 生 喜 歡 戴 緊 箍 咒 , 中 國 文 化 的 創 意 , 在 春 秋 戰 國 時 最 自 由 , 明 清 之 後 , 即 歸 於 寂 滅 。
  
  什 麼 是 創 意 呢 ? 很 多 人 都 會 跟 在 洋 人 的 屁 股 後 面 答 : 創 意 就 是 勇 於 「 跳 出 盒 子 外 面 思 考 」 ( Think outside the box ) 。 什 麼 是 「 盒 子 」 呢 ? 盒 子 就 是 千 百 年 來 一 切 令 人 「 想 當 然 」 理 應 如 是 的 無 形 的 成 規 。
  
  電 影 《 高 凶 三 萬 呎 》 , 由 茱 地 科 士 打 飾 演 一 個 在 飛 機 上 丟 失 了 女 兒 的 母 親 , 主 題 是 劫 機 的 陰 謀 , 情 節 牽 強 取 巧 , 但 電 影 還 是 很 有 票 房 , 為 什 麼 ? 因 為 《 高 凶 三 萬 呎 》 的 創 意 , 在 於 打 破 了 以 往 飛 機 災 難 片 的 戲 劇 空 間 — — 為 什 麼 在 飛 機 上 發 生 的 一 切 , 只 局 限 在 機 艙 裡 ? 飛 機 的 行 李 艙 、 機 器 房 、 線 路 機 件 接 駁 的 密 室 呢 ? 三 十 年 來 , 從 《 國 際 機 場 一 九 七 八 》 開 始 , 以 劫 機 為 題 材 的 航 空 災 難 片 拍 過 許 多 部 , 每 一 次 都 有 角 色 走 進 飛 機 的 洗 手 間 , 在 鏡 子 上 用 口 唇 膏 塗 抹 警 告 語 句 之 類 , 只 有 《 高 凶 三 萬 呎 》 安 排 主 角 拆 掉 洗 手 間 的 天 花 板 , 爬 進 去 , 走 進 長 長 的 機 械 裝 置 甬 道 , 真 正 的 「 戲 餡 」 , 原 來 藏 在 那 裡 。
  
  一 部 電 影 賣 座 , 往 往 只 用 掩 眼 法 誘 哄 觀 眾 九 十 分 鐘 就 夠 了 。 《 高 凶 三 萬 呎 》 的 創 意 , 在 於 Think outside the box , 盒 子 , 就 是 墨 守 成 規 的 機 艙 了 。 只 是 那 麼 一 點 點 突 破 , 只 是 一 點 點 , 就 足 夠 一 兩 億 美 元 的 票 房 了 , 創 意 的 成 本 很 低 , 但 利 潤 卻 很 昂 貴 。
  
  還 有 史 匹 堡 的 《 雷 霆 救 兵 》 , 講 第 二 次 世 界 大 戰 盟 軍 登 陸 諾 曼 第 之 後 。 同 樣 的 題 材 , 黑 白 的 《 碧 血 長 天 》 早 已 拍 過 了 ; 第 二 次 世 界 大 戰 的 戰 爭 場 面 , 荷 李 活 更 不 計 其 數 , 這 一 次 由 史 匹 堡 當 主 廚 , 同 樣 的 魚 、 肉 、 雞 蛋 、 葱 花 , 該 怎 樣 烹 飪 與 眾 不 同 的 菜 式 呢 ?
  
  答 案 是 : 以 前 每 一 部 電 影 , 都 有 兵 士 在 陸 地 上 中 彈 倒 下 的 鏡 頭 , 但 諾 曼 第 一 戰 是 海 攻 , 登 陸 艇 在 海 邊 靠 岸 , 一 定 有 美 軍 在 水 中 被 子 彈 擊 中 的 。 子 彈 陸 續 射 進 在 水 中 的 美 軍 , 有 什 麼 效 果 ? 《 雷 霆 救 兵 》 是 第 一 部 子 彈 擊 進 水 底 的 美 軍 軀 體 場 面 的 戰 爭 片 , 鮮 血 在 藍 色 的 海 底 綻 開 來 , 視 覺 十 分 震 撼 。 電 影 開 頭 的 這 一 場 , 深 深 地 吸 引 人 看 下 去 , 也 不 過 是 這 樣 一 點 點 突 破 , 多 了 這 麼 一 點 點 , 大 師 之 為 大 師 , 只 不 過 是 比 別 人 勇 於 多 走 一 步 , 問 題 是 , 那 一 步 , 凡 人 想 不 到 ; 那 一 步 , 一 個 膽 小 的 社 會 , 也 沒 有 人 敢 走 , 所 以 魯 迅 才 說 : 第 一 個 吃 螃 蟹 的 人 是 勇 敢 的 。
  
  發 揮 創 意 , 其 實 不 難 , 只 要 勇 於 「 顛 覆 」 就 夠 了 。 中 國 人 一 聽 見 「 顛 覆 」 兩 字 就 臉 色 蒼 白 , 因 為 這 是 誅 九 族 的 罪 名 。 十 九 世 紀 中 葉 的 印 象 主 義 , 顛 覆 了 油 畫 景 物 的 輪 廓 和 光 度 , 莫 奈 和 雷 諾 瓦 瞇 縫 着 眼 睛 看 景 物 , 是 一 種 顛 覆 。 後 來 , 塞 尚 的 風 景 畫 故 意 畫 錯 了 透 視 , 一 張 桌 子 的 兩 條 邊 不 平 行 , 一 幅 風 景 近 視 , 一 條 路 和 一 座 山 也 互 不 相 交 , 讓 一 個 中 國 美 術 教 師 來 改 卷 , 一 定 打 幾 個 大 叉 : 畫 錯 了 。 然 而 , 創 意 有 所 謂 「 錯 」 與 「 對 」 嗎 ?
  
  為 什 麼 一 雙 鞋 子 一 定 是 同 一 樣 的 顏 色 ? 左 腳 穿 一 隻 紅 鞋 子 , 右 腳 穿 綠 色 , 為 什 麼 一 定 是 「 著 錯 鞋 」 ? 時 鐘 的 十 二 個 數 字 , 為 什 麼 一 定 要 同 方 向 排 列 , 成 為 「 順 時 針 」 和 「 逆 時 針 」 的 定 律 ? 一 所 房 子 為 什 麼 一 定 要 方 形 , 不 可 以 蓋 成 三 角 形 或 圓 形 ?
  
  然 而 , 世 上 許 多 事 都 是 因 為 歷 代 的 前 人 吃 過 虧 、 摸 索 出 來 的 結 論 , 例 如 飛 機 一 定 是 目 前 的 流 線 形 狀 , 而 不 是 一 個 球 體 , 因 為 屢 經 實 驗 證 明 , 這 樣 的 形 體 最 省 燃 油 , 飛 行 的 阻 力 最 小 。 這 樣 的 金 科 玉 律 , 卻 不 容 挑 戰 , 否 則 這 決 不 是 創 意 , 而 是 愚 蠢 。
  
  上 課 可 以 不 局 限 在 教 室 , 搬 到 露 天 的 草 地 ; 戲 劇 也 不 限 於 舞 台 , 演 員 可 以 在 觀 眾 席 的 走 廊 走 動 唸 對 白 ; 然 而 學 武 術 卻 必 先 學 懂 紮 馬 盤 根 , 學 繪 畫 卻 必 先 畫 三 年 的 素 描 , 基 本 功 永 遠 不 可 以 以 「 創 意 」 之 名 而 廢 掉 。 創 意 不 是 虛 浮 無 根 的 泡 沫 式 的 自 由 。
  
  發 揮 創 意 , 要 勇 於 挑 戰 許 多 觀 念 : 結 構 可 不 可 以 重 整 ? 秩 序 可 不 可 以 打 破 而 重 新 排 列 ? 幾 樣 物 件 之 間 有 何 關 連 ? 語 言 、 價 值 觀 、 觀 點 , 是 小 孩 成 長 的 時 候 被 灌 輸 的 知 識 , 教 育 可 以 啟 發 創 意 , 也 可 以 窒 息 想 像 , 因 此 兒 童 畫 最 可 愛 。
  下 次 乘 飛 機 的 時 候 , 上 廁 所 , 試 試 拆 開 天 花 板 , 踏 上 廁 板 , 探 頭 窺 看 一 下 機 艙 的 另 一 空 間 , 雖 然 最 先 這 樣 做 的 是 《 高 凶 三 萬 呎 》 的 編 劇 — — 拆 掉 板 隔 , 打 通 牆 壁 的 兩 個 房 間 , 就 像 彭 定 康 鑽 空 子 推 出 當 年 的 政 改 方 案 , 把 選 民 基 礎 擴 大 到 二 百 七 十 萬 一 樣 , 除 了 宇 宙 的 邊 緣 之 外 非 人 的 想 像 力 所 能 及 , 高 空 三 萬 呎 , 一 定 別 有 洞 天 。

Labels: , ,